新井的清泉,如同甘霖般滋润了镇西干涸的土地,更深深浸润了久处困顿的人心。那汩汩涌出的,不仅是维系生命的活水,更仿佛是一种象征,预示着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即将在这片土地上破土而出。土地庙的声望,因这口“天赐”之井而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不再是边缘角落一处略显神秘的所在,而是真正成为了许多镇西贫民日常生活中可以依赖、甚至隐隐寄托希望的场所。
前来打水的人流愈发络绎不绝,而许多人打完水后,并不急于离开。他们会恭敬地向殿内方向合十躬身(尽管动作生疏),或是在院中槐树下静坐片刻,感受那份与镇中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安宁气息。一些妇人会带着针线活,坐在井边石栏上,一边劳作,一边低声交谈,目光不时望向殿中那静坐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感激与好奇。孩童们更是将庙前空地当成了嬉戏的乐园,他们的欢笑声为这肃穆之地增添了几分生机。
这种变化,微妙而持续。净源、净念等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涌动的暗流。人们不再仅仅满足于得到物质上的帮助或几句宽慰,他们开始主动询问一些更深层的问题。
“净源师傅,你们整日念经,心里想的是什么?真能让人不烦不恼吗?”一位常来打水的李婆婆,在某个黄昏忍不住问道。
“净念师傅,你说种善因得善果,可我瞧那街上的张恶霸,欺行霸市,怎不见他遭报应?反倒我们这些老实人,受苦受累。”一个中年汉子趁着歇脚时,吐露着心中的不平。
甚至有几个半大的少年,偷偷趴在墙头,看着僧人们晨起晚课的一举一动,眼中既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净源等人依照妙光王佛平日开示的精神,随缘解答,话语朴素,却尽力将佛法的种子埋入心田。他们解释诵念是为了安定心神,如同擦拭明镜,让本有的智慧显现;他们谈论因果通三世,并非一时一世所能尽见,劝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们讲述慈悲忍辱的力量,如同水滴石穿,柔能克刚。
这些解答,如同春风化雨,虽未能立时解开所有心结,却也在许多人心中激起了涟漪。越来越多的人,在劳作之余、烦恼之时,愿意到这庙中来坐一坐,听一听僧人们平和的话语,似乎便能获得片刻的宁静与力量。
妙光王佛静观着这一切,如同园丁观察着土壤中萌发的嫩芽。他知道,缘法正在成熟。民众的心扉已微微开启,渴望光明注入。正式开讲佛法,接引有缘的时机,已悄然降临。
这一日,恰是农历四月初八,春末夏初,风和日丽。妙光王佛清晨静坐后,对净源吩咐道:“今日天气清和,可于院中设座。若有乡邻愿听,可为他们略说安顿身心之法。”
净源闻言,心中一震,随即涌起巨大的喜悦与庄严感。他知道,这将是老师在此地首次较为公开地宣讲法要,是传法事业一个重要的里程碑。他立刻召集众人,简单清扫庭院,在槐树下设了一个低矮的蒲团作为法座,又搬来些平整的石块、木墩,供前来听讲的人安坐。没有庄严的布置,没有浩大的声势,一切皆在平淡中准备。
消息不胫而走。不到午时,庙院之中已聚集了数十人,有常来的老街坊,也有闻讯赶来的新面孔,男女老幼皆有。他们或坐或站,脸上带着期待、恭敬,还有一丝忐忑。就连远处值守的暗哨,也明显加强了注意,密切观察着这里的动静。
时辰一到,妙光王佛缓步从殿中走出。他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僧袍,步履从容,面色平和。当他走向槐树下那个简陋的法座时,原本有些嘈杂的院落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敬畏与渴盼。
妙光王佛安然入座,目光如温润的玉石,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他并未立刻开口宣讲高深的义理,而是如同闲话家常般,声音平和地问道:“诸位乡邻,今日聚集于此,所为何来?”
众人一愣,有人小声答道:“来听活佛讲经说法……”
“来求个心安……”
“想知道怎么才能像师傅们一样,心里头清净……”
妙光王佛微微颔首,道:“善哉。所求心安,便是向道之心初萌。然则,为何心会不安?为何会有烦恼痛苦?”
他顿了顿,见众人凝神倾听,便继续道:“世间众生,皆求离苦得乐。然苦从何来?乐又从何而生?若不明此理,犹如盲人骑瞎马,虽终日奔波,终不得出离。” 他将众生最切身的感受——“离苦得乐”作为切入点,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
“我观世间之苦,大致有三:身苦、心苦、烦恼苦。”他声音清晰,深入浅出,“身苦者,饥寒病痛,人所难免;心苦者,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亦是常情;然最根本者,乃是烦恼苦。因内心贪欲炽盛,嗔恨难消,愚痴不明,故而生起无尽烦恼,造作种种恶业,招感无量苦果。此乃苦之根源。”
他并未直接使用“集谛”这样的术语,但阐述的正是四圣谛中“苦谛”与“集谛”的核心内涵。话语通俗,却直指人心。许多听众联想到自身遭遇,不禁黯然点头。
“既知苦因,当求灭苦之道。”妙光王佛话锋一转,声音中带着一种鼓舞的力量,“灭苦之道,不在向外祈求神佛,不在追逐虚幻名利,而在向内净化自心。熄灭贪嗔痴之火,烦恼自然息灭,苦果亦将渐消。此心若能渐趋清净,则即便身处逆境,亦能泰然处之;若心为烦恼所缚,纵有万贯家财,亦如坐针毡。”
他接着开始引入修行的方法,依旧贴合生活:“如何净化?当从日常起心动念处用功。见财物不起非分之想,是戒贪;遇逆境暂缓嗔怒之念,是戒嗔;于世事常思因果道理,是破痴。此乃修身养性之初步。进而,可学习静坐调息,观照呼吸,收摄妄念,如同擦拭心镜,令其渐复清明。”
他简要介绍了静坐调息的基本方法,并让净源当场示范。众人看得认真,有的甚至跟着模仿起来。
最后,妙光王佛总结道:“佛法广大,其核心不外乎‘因果’二字,其方法重在‘修心’二字。明了因果,则知有所为,有所不为;勤于修心,则能转烦恼为菩提,化苦难为道用。此法不分贫富贵贱,人人可学,人人可修。但能持之以恒,必定能渐离苦恼,心得安乐。”
他的宣讲,持续了约半个时辰。没有高谈阔论,没有神通展示,只有平实恳切的语言,如同一位智慧的长者,在为迷途的家人指点方向。在场众人,虽不能全然领悟深意,但那平和的力量、清晰的道理,却如清泉般流入他们干渴的心田。许多人眼中闪烁着泪光,那是被理解、被指引的感动。
宣讲结束,妙光王佛合十示意,便起身缓步回殿。众人久久不愿离去,围着净源、净念等人,询问着静坐的细节,探讨着因果的道理。一股求法向善的热流,在这小小的院落中悄然涌动。
夕阳西下,将槐树的影子拉得长长。庙宇依旧破旧,但空气中弥漫的气息已然不同。心田的泉眼,已被撬开,清澈的法流开始缓缓渗入。这只是开始,却是一个坚实而充满希望的开始。远处的守备府高楼之上,李崇山镇守凭栏远眺,听着手下关于今日讲法的详细回报,手指轻轻敲打着栏杆,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