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源府文华之劫的余波,在城中悄然荡漾。苏文正公雷厉风行,彻查府衙,揪出了数名被幽影教渗透或蛊惑的官吏,城内气氛一时肃杀紧绷。宁休(时年二十二岁)婉拒了府尊的再三挽留,待城中秩序稍定,便与夏衍(时年八岁)悄然离开了这座给他带来震撼与反思的文华之城。
再次踏上东行的官道,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宁休不再像之前那般,兴致勃勃地向夏衍讲述儒家经典与治国理想。他时常陷入沉思,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困惑与凝重。河源府的遭遇,如同一记重锤,敲碎了他对“文气教化”近乎完美的想象。他亲眼目睹了那浩瀚正大的力量如何被扭曲成禁锢思想的枷锁,若非夏衍那不可思议的介入,后果不堪设想。
“小友…”行进数日后,宁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依你之见,我儒家之道,追求秩序纲常,以文气教化天下,是否…本身便蕴含着僵化与排他的风险?若…若掌权持道者心术稍偏,或被人利用,是否便会…酿成河源那般祸事?”
这个问题,沉重地压在他心头。他自幼苦读圣贤书,立志以文气平天下,从未怀疑过自身道路的正确性。但夏衍的存在,以及河源府的变故,让他第一次开始审视这条道路的阴影。
夏衍正蹲在路边,用一根树枝小心地将一只误入车辙、挣扎翻不过身的甲虫拨到安全草丛。闻言,他抬起头,清澈的目光看向宁休,想了想,认真道:“宁先生,路没有错,看走路的人,和怎么走。”
他指了指宽阔的官道:“这条路,可以走马车,也可以走行人,可以快,可以慢。但如果有人立了很多规矩,说只能某种车走,只能某个速度,不许看两边,不许停下来…那这条路,就会让人不舒服,甚至…会出事。”
他的比喻依旧质朴,却直指核心。
宁休怔住,喃喃道:“路无错…看走路的人,和怎么走…立规矩太多,不许停,不许看…”他眼中光芒闪烁,仿佛抓住了什么,“是了!礼法纲常本是维系秩序之基,然若失却‘仁’心为本,一味强调规范、统一、服从,便会失了温度,变得刻板僵化,甚至…成为邪道利用的工具!非是道错,是执道者偏,是行道之法隘!”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拨云见日:“圣贤亦云‘礼之用,和为贵’,‘仁者爱人’!我辈儒修,不仅需修文气,更需时刻持守‘仁心’,体察民瘼,明辨是非,防止文气沦为冰冷无情的工具!河源之劫,非文气之过,乃仁心蒙尘之祸!”
夏衍点点头:“嗯。心里有别人,规矩才是好的。”
宁休长长舒了一口气,胸中块垒尽消,看向夏衍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与敬佩:“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友真乃吾之明镜!”他忽然觉得,与这八龄稚童同行,所学所悟,竟远超书院苦读十年。
心结既解,宁休恢复了部分往日的洒落,但言谈间多了几分沉潜与反思,不再空谈大道理,反而更关注沿途具体的人事与民生。
又行数日,官道渐窄,地势开始起伏,远处可见山峦轮廓。据路人说,前方已近两国交界地带,多有山林,路途不如之前太平。
这日午后,两人一狐正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山道,忽听前方密林中传来兵刃交击之声与怒喝惨叫声!
“有情况!”宁休神色一凛,下意识将夏衍护在身后。他虽主修文气,但君子六艺亦有习练,随身佩剑并非装饰。
两人快步上前,隐身于道旁树后望去。
只见林间空地上,一场激斗正酣。一方是七八名黑衣蒙面、手持钢刀、招式狠辣的匪徒,另一方则是三四个家丁打扮的汉子护着一辆翻倒的马车,地上已躺了两具家丁尸体,显然寡不敌众,岌岌可危。被护在中间的,是一位衣着华贵、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中年胖子,以及一个紧紧抓着他衣袖、同样惊恐万分的小女孩(看去约莫五六岁年纪)。
那伙黑衣匪徒出手极其狠毒,招招致命,显然不是寻常劫道,而是意在灭口!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容贼人如此猖狂!”宁休见状,怒从心头起,文气激荡,便要拔剑上前。
“等等。”夏衍却拉住了他的衣角,小眉头紧蹙,“那些人…不对劲。”
他的禅心感知到,那些黑衣匪徒身上,除了血腥杀气,还缠绕着一股极其微弱、却与河源府那幽影教邪修同源的阴冷邪气!虽然极其淡薄,几乎被杀气掩盖,却逃不过他的感知!
宁休一怔,凝神细察,却一无所获:“小友,有何不对?再不出手,那些人怕要遭毒手了!”
就在这迟疑瞬间,场中情势再变!一名家丁又被砍倒,剩余两人也带伤苦撑,眼看就要护不住那对父女。
“管不了许多了!”宁休一咬牙,纵身跃出,长剑出鞘,清叱一声:“住手!”
他虽以文气为主,但剑术也得过真传,一剑刺出,带着一股浩然正气,直取最近一名匪徒后心,意图围魏救赵。
那匪徒察觉背后风声,回刀格挡,“铛”的一声,被震退两步,惊讶地看向宁休:“书生?找死!”
其余匪徒也分出两人,狞笑着扑向宁休。
宁休文气运转,剑光霍霍,与两名匪徒斗在一处,虽暂时不落下风,却也难以脱身救援。
剩余匪徒加紧攻势,眼看就要突破最后家丁的防御。
就在这时,那名吓得瘫软在地的华服胖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诡异狠厉之色,猛地从袖中滑出一柄淬毒的短刃,竟不是刺向匪徒,而是狠狠刺向身边那名全力保护他的家丁后腰!
“你?!”那家丁全然没想到主人会对自己下手,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踉跄倒地。
这变故突如其来,所有人都惊呆了!
“哈哈哈!”那胖子一击得手,肥胖的身躯异常灵活地滚到一旁,脸上惊恐尽去,换上狰狞笑容,对那群黑衣匪徒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动手!除了那小丫头片子要活的,其他全宰了!”
那群黑衣匪徒竟对此毫不意外,攻势更猛!
而被胖子刺伤倒地的家丁,以及另外两个仍在苦战的家丁,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绝望!他们拼死保护的,竟然是…
“卑鄙!”宁休惊怒交加,这才明白中了圈套!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灭口阴谋,那胖子竟是内应,目标似乎是那个小女孩!他心急如焚,却被两名匪徒死死缠住,难以脱身。
最后两名家丁顷刻间倒在血泊中。
匪徒们狞笑着逼向那孤立无援、吓得连哭都哭不出声的小女孩。
宁休目眦欲裂,却无能为力。
就在此时——
一直静静站在树后的夏衍,走了出去。
他没有冲向匪徒,甚至没有看那些凶神恶煞的匪徒一眼。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蜷缩在地上、浑身发抖、眼中充满极致恐惧的小女孩身上。
那双清澈的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
一个黑衣匪徒发现了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孩,骂了一句“小崽子找死”,挥刀便砍!
“小友小心!”宁休失声惊呼。
刀光及体的刹那,夏衍周身,一股无形却磅礴温和的力量,骤然扩散开来!
并非攻击,而是守护。
他以自身愿力,构筑了一个无形的、温暖的屏障,将那个小女孩牢牢护在其中。同时,一缕极其精纯的安抚意念,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小女孩被恐惧填满的心神。
“别怕。”
没有声音,只有意念。
那匪徒的刀砍在愿力屏障上,如同砍入最坚韧的温水中,力道尽数被吸收化解,难以寸进!
匪徒一愣,其他匪徒也注意到这诡异景象,纷纷围了上来,刀劈剑刺,却都无法突破那看似薄弱、实则坚韧无比的愿力守护。
“妖术?!”匪徒们又惊又怒。
那胖子也面露惊疑。
宁休看得目瞪口呆,他虽知夏衍不凡,却从未见过他如此直接地运用力量!
夏衍无视了周遭的攻击与叫骂,他走到那小女孩面前,蹲下身,伸出小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冷颤抖的小手。
温暖的愿力透过掌心,源源不断地渡入小女孩体内,驱散着她的恐惧,抚平着她的战栗。
小女孩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双无比宁静、充满善意的眼睛。那极致的恐惧,竟奇迹般地开始消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包裹了她。
“哥哥…”她下意识地喃喃道。
就在这时,那名最初被宁休震退的匪徒头目,眼中邪光一闪,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画着诡异符文的黑色骨锥,厉喝一声:“破邪!”
骨锥上邪气大盛,化作一道乌光,狠狠刺向愿力屏障!
这骨锥显然是专门破除法术防御的邪器!
“噗!”
愿力屏障剧烈波动,竟被那骨锥邪力刺入一丝!夏衍身体微微一震,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他终究年幼,愿力初成,面对这种专破防护的邪器,倍感压力。
“小友!”宁休大急,拼命想要冲过来,却被死死缠住。
匪徒头目见状狞笑,再次催动骨锥!
夏衍咬紧牙关,全力维持着屏障,守护着身后的小女孩。他感到愿力在飞速消耗,那邪器的力量阴冷刺骨,不断侵蚀着他的守护。
不能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夏衍禅心深处,那一点愿力光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旋转、亮起!并非被动防御,而是在这极致的守护执念与外部邪力压迫下,发生了某种蜕变!
一缕更加凝练、更加精纯、带着一丝坚定不屈意味的愿力,自主勃发而出,融入屏障之中!
那屏障光芒微闪,竟将黑色骨锥的邪气牢牢抵住,甚至反推回去少许!
匪徒头目脸色一变:“什么?!”
与此同时,夏衍另一只空着的手,忽然抬起,对着那名正与宁休缠斗、背对着他的匪徒,虚虚一“推”。
并非攻击肉身,而是以愿力直撼其心神!
那匪徒正全力攻击宁休,忽觉心头一慌,一股莫名的、强烈的“愧疚与不安”感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仿佛自己正在做一件天理难容的恶事,手底刀势不由自主地一滞。
宁休何等敏锐,立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一剑荡开另一名匪徒的刀,反手一剑,精准地刺入那失神匪徒的肩胛!
“啊!”匪徒惨叫一声,兵刃脱手。
宁休压力骤减,剑势暴涨,逼退另一名匪徒,终于抽身而出,疾扑向夏衍这边,长剑直取那手持骨锥的头目!
战局瞬间逆转!
匪徒头目见宁休攻来,不得不收回骨锥格挡。夏衍压力一轻。
剩余匪徒见头目被宁休凌厉剑招缠住,那小孩又诡异难缠,目标小女孩已被护住,再难得手,互相对视一眼,竟虚晃一招,扶起受伤同伴,毫不犹豫地转身遁入密林,连那胖子内应也顾不上,狼狈逃窜。
宁休挂念夏衍与小女孩安危,也未追赶。
转眼间,林中只剩下一地尸体、狼藉的马车、目瞪口呆的胖子、以及相护站立的宁休、夏衍和那个惊魂未定的小女孩。
夏衍松了口气,愿力收回,小脸苍白,微微喘息。方才那一刻愿力的蜕变与爆发,消耗极大。
宁休还剑入鞘,快步上前,先警惕地看了一眼那面如死灰的胖子,随即关切地看向夏衍:“小友,你没事吧?”
夏衍摇摇头:“没事。”目光却看向那个紧紧抓着他衣角的小女孩。
宁休这才看向那胖子,怒道:“你这恶徒,为何要戕害自家仆役,谋害幼主?!”
那胖子瘫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小人也是被逼的!是…是…”
他话未说完,忽然身体一僵,口吐黑沫,两眼翻白,竟瞬间毒发身亡!显然早已被下了灭口的毒药。
宁休暗恨,却也无法。
他蹲下身,温和地问那小女孩:“小姑娘,莫怕,坏人跑了。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这些歹人为何要加害于你?”
小女孩紧紧靠着夏衍,小声道:“我…我叫婉娘…六岁了…爹爹是河源府西边林安城的茶商…他们…他们说要带我去见外公…呜呜…”她受了惊吓,语焉不详。
宁休与夏衍对视一眼,心知此事绝不简单,背后恐有更大阴谋。这小女孩身份恐怕不一般。
“此地不宜久留。”宁休当机立断,简单收拾了一下现场,将家丁尸体掩埋,取了那胖子的毒刃和信物,然后将小女孩婉娘抱上未曾受伤的驮马,与夏衍一同快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夕阳下,三人一狐的影子拉得很长。
宁休看着身旁脸色渐复红润的夏衍,心中波澜起伏。今日一战,他亲眼见证了夏衍那神奇力量的另一种运用——不仅是抚慰疗愈,更能守护人心,甚至影响敌手心神!这已近乎神通!
而夏衍最后时刻愿力的那股“坚定不屈”的蜕变,更让他感到震撼。
“小友…你方才所用之力…”
夏衍望着远方起伏的山峦,轻声道:“只是不想她害怕。”
宁休默然。
他忽然明白,夏衍所走的,或许真的是一条与世间所有已知道路都不同的、直指人心本初善念的…全新道路。
这条路上,善恶更加分明,行动更加直接。
而他这位儒家学子,今日也亲手染了血,经历了背叛与厮杀。
红尘炼心,无人可避。
他看了看怀中昏昏睡去的小女孩婉娘,又看了看身旁沉静的夏衍。
前方的路,似乎更加复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