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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周王府,青囊阁。

初夏的阳光透过高敞的格窗,在铺满宣纸、堆满药草标本的长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草药香、新墨的松烟味,还有一种雨后泥土般的清新气息——来自窗台上一盆姿态奇特的兰花。

那兰花仅有两茎,却并蒂而生,各自擎着一串素白如玉的小花,花心一点嫩黄,清雅绝伦。叶片细长如剑,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在阳光下泛着一种温润的碧色光泽。

“王爷,您快来看!”一个穿着太医院青色官袍的年轻画师,正屏息凝神,用极细的鼠须笔勾勒着这株兰花的形态,笔尖却突然顿住,声音带着惊异,“这株‘素心寒兰’…其中一茎的根部,似乎有新芽萌动?”

正伏案疾书、整理一叠从豫西深山中寻访来的“跌打损伤”验方的朱橚闻声抬头。他放下笔,快步走到窗边,俯身细看。果然,在并蒂双茎交错的根部泥土中,一点极其微弱的嫩绿色芽尖,正顽强地顶开褐色的腐殖土,悄然探出头来。

“真是新芽!”朱橚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如同发现稀世珍宝,“奇哉!此‘素心寒兰’乃嵩山绝壁所生,本就稀罕,其性孤洁,素来单茎独生。这株并蒂已是万中无一,如今竟又发新芽…莫非是此地水土合宜,亦或是…”他看向长案对面那个同样被吸引过来的素衣身影,笑意温煦,“…长宁带来的祥瑞之气?”

长案对面,一身月白窄袖襦裙的朱长宁闻言抬起头。她正用小银杵细心研磨着几味干透的草药,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更显得肌肤莹白如玉。她放下银杵,走到窗边,与五叔朱橚并肩而立,清澈的目光落在那株生机盎然的并蒂兰和新萌的嫩芽上,唇角弯起恬静的笑意。

“五叔说笑了。草木有灵,顺应天时罢了。不过…”她伸出指尖,极其轻柔地虚触了一下那新芽,“此芽初生,最是娇嫩。需得避强光,通风更要柔和些。待会儿我调些稀薄的腐叶浸水,给它润润根。”

朱橚看着侄女专注而娴熟的侧脸,心中感慨万千。数月前,当大哥朱标和朱长宁一起抵达开封,言明恩准长宁入青囊阁随他研习医道时,朱橚几乎不敢相信。如今已是公主之尊的小侄女,竟能如此不拘礼法,投身于这充满药味与泥土气息的“方技”之中?更令他惊喜的是,长宁绝非一时兴起。她天资聪颖,心思缜密,于药性辨识、方剂配伍上一点即通,更难得的是那份发自内心的热爱与沉静。有她在,这青囊阁仿佛多了一股温润而坚韧的力量。

“好,听你的。”朱橚含笑点头,对长宁的建议深以为然。他随即拿起案上刚刚整理好的几张图谱和文字,递给长宁,“长宁,你看看这个。这是昨日刚从伏牛山深处一位采药老丈手中得来的方子,专治产后血晕虚脱之症,所用皆是山野易得之物,配伍却极精妙…”

朱长宁接过,仔细研读,秀眉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她走到一旁巨大的药柜前,熟练地拉开几个抽屉,取出对应的几味草药干品,放在鼻端轻嗅,又用手指捻碎细察。

“五叔,”片刻后,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思辨的光芒,“此方以‘益母草’为君,活血调经;‘艾叶炭’温经止血,固冲任;‘鬼箭羽’破血通经,看似对症。然‘鬼箭羽’药性峻烈,恐伤新产妇人本已亏虚之气血。侄女以为,或可减其量,或佐以‘当归身’、‘炒白芍’等养血柔肝之品,以制其峻,而增其效?”

朱橚眼睛一亮,拊掌赞道:“妙!长宁思虑周全!正是此理!产后之症,攻邪勿忘扶正!此方得长宁增删,必更臻完善!”他立刻提笔,在方笺旁添注上长宁的建议。

阁内其他正在忙碌的太医、画师、誊录官们,早已对这对叔侄默契的探讨习以为常,各自会心一笑,手下工作不停。青囊阁内,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研磨草药的轻响,以及那株并蒂素心兰悄然生长的静谧。

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在数名便装护卫的跟随下,悄然驶出周王府角门,汇入开封城喧嚣的市井人流。

车内,朱长宁换上了一身寻常富户家女儿的藕荷色细布衣裙,发髻上也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她微微掀起车帘一角,好奇而专注地打量着车外截然不同的世界。

没有了宫墙的阻隔,空气似乎都更加鲜活。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药香、饭香、脂粉香、牲畜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挑着新鲜菜蔬的农夫,扛着麻包的行脚商,摇着铃铛的货郎,还有嬉笑追逐的孩童…这一切,对于在深宫长大的朱长宁而言,陌生又充满生机。

“公主…呃,小姐,”同车的侍女云珠有些紧张地提醒,“外面人多眼杂,您还是…”

“不妨事,”朱长宁放下车帘,微微一笑,眼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父亲说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识百草之性,更需亲见其生长之地,亲闻其乡土之名。今日去城南桑家庄,寻访那位善治‘小儿痘疹’的乔婆婆,说不定能得些千金难买的民间真传。”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渐渐驶向城郊。道路变得颠簸,两旁是望不到边际的麦田,青黄色的麦浪在夏风中起伏。更远处,是蜿蜒的汴河,河堤上生满了各色野草野花。

朱长宁的目光被河堤上一丛丛开着小黄花的植物吸引。她示意车夫停下,带着云珠和一名机警的护卫下车,走到堤边。

“婆婆,”朱长宁对着一位正在河边捶洗衣物的老妇人,屈膝行了个常礼,声音清越温婉,“请问,这开着小黄花的草儿,本地叫什么名儿?”

老妇人抬头,见是一位衣着干净、容貌清丽的大家小姐,虽有些诧异,却也和善地答道:“姑娘是说‘黄花草’啊?也叫‘黄花地丁’,咱这儿遍地都是。娃娃们害了‘火眼’(结膜炎),或是身上长热疮,掐几把嫩叶捣烂了敷上,灵得很哩!”

“黄花地丁…”朱长宁喃喃重复,蹲下身,小心地摘下一片叶子,仔细端详其形状脉络,又放在鼻端轻嗅其微苦的气味,“婆婆,它可是根如锥,折断有白色乳汁?”

“对对对!”老妇人连连点头,“姑娘你懂行啊,就是它,晒干了泡水喝,还能下火气呢!”

朱长宁眼中闪烁着光芒。这正是“蒲公英”,在宫中太医院,它是炮制好的干品。如今亲眼再次见到它在野地里的勃勃生机,感受着乡民口中鲜活的名字和用法,意义截然不同,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素笺炭笔,迅速勾勒下蒲公英的形态,并记下老妇人的话。

继续前行,在桑家庄的篱笆墙外,朱长宁又认出了开着紫色小花的“夏枯草”,老婆婆称其为“铁线草”,谓其能清肝火,治头痛头晕;在村后的荒坡上,发现了大片叶片肥厚、开淡紫色穗状花的“丹参”,村民称“红根草”,谓其根泡酒可治妇人瘀滞腹痛…每一样,她都细细观察,询问乡名土称,记录用法。

当她终于在一间爬满忍冬藤的简陋农舍里,见到那位满脸皱纹、眼神却依旧清亮的乔婆婆时,收获更是远超预期。

“闺女,”乔婆婆颤巍巍地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颜色深褐、形似树皮的干片,散发着奇特的辛香,“这是老婆子压箱底的‘老桑树泪’,是俺们这儿老桑树树心里结的宝贝疙瘩。遇上天花痘毒内陷、高烧神昏、疹出不透的凶险时候,刮下一点点粉末,合着鲜蚯蚓捣的汁灌下去…能吊住一口气,引毒外透!这法子凶险,轻易不能用,可救过俺们庄好几个娃儿的命…”

朱长宁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几块珍贵的“老桑树泪”,如获至宝。她郑重地向乔婆婆道谢,并让云珠奉上丰厚的酬谢。乔婆婆推辞不过,只收下了一小部分,叹道:“闺女心善,懂这个,老婆子这点东西能传下去,也算积德了。”

回程的马车上,朱长宁捧着那包“老桑树泪”和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心潮起伏。车窗外,夕阳将汴河染成金红,田野披上暖色。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宫墙之外那个广阔而充满烟火气的世界,感受到那些扎根于泥土、在苦难中挣扎求生又闪耀着智慧光芒的生命力量。医道,不仅仅在青囊阁的典籍与药柜里,更在这广袤的天地之间,在无数像乔婆婆这样默默无闻的普通人手中!

暮色四合,周王府灯火次第亮起。

朱橚的书房内,烛火通明。他正与长宁一起整理今日的收获,将“蒲公英”、“夏枯草”、“丹参”的图稿和记录补充进《救荒本草》的卷宗,又将乔婆婆的痘疹验方和那珍贵的“老桑树泪”单独归类,准备深入研究。

“五叔,”朱长宁放下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手腕,眼中带着思索,“乔婆婆所言‘痘毒内陷’之凶险,与太医院所载‘逆证’极为相似。其以‘老桑树泪’合‘地龙汁’强开腠理、透邪外达之法,虽峻猛,却暗合《内经》‘其在皮者,汗而发之’、‘甚者独行’之理。侄女以为,若能寻得药性稍缓之物替代‘地龙汁’,或调整配伍剂量,或可降低其险,使其更宜推广…”

朱橚听得连连点头,正要接话,书房门被轻轻叩响。王府长史恭敬的声音传来:“王爷,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六百里加急书信到。”

朱橚和长宁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讶。朱标书信常至,但用六百里加急,必有要事。

朱橚连忙起身开门接过信筒。拆开火漆封印,展开信笺。朱标的字迹依旧沉稳有力,内容却让朱橚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长宁,是给你的。”朱橚将信递给长宁,“大哥说,皇后娘娘凤体已大安,精神健旺,甚是想念你。又值宫中芍药盛开,皇后娘娘在御花园设了家宴,问你可愿回宫小住几日?”

朱长宁接过信,指尖拂过父亲熟悉的字迹,心中涌起暖流。离家数月,她何尝不思念祖母和父母?但…她抬头看向书案上堆积如山的资料,窗台上那株生机勃勃的并蒂兰,还有五叔眼中殷切的期许…这青囊阁中的事业,刚刚起步,如火如荼。

“五叔,”朱长宁放下信笺,目光清澈而坚定,“烦请回禀父亲。长宁在开封一切安好,蒙五叔悉心教导,于医道进益良多。青囊阁诸事繁巨,《救荒本草》、《袖珍方》编纂正值关键。长宁…暂不想回宫。请代长宁向皇祖母和父亲母亲告罪,待此间事稍定,长宁定回宫请安。”

朱橚看着侄女眼中的坚持,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长宁…其实你大可回去歇息几日,这里…”

“五叔,”朱长宁打断他,露出一个带着撒娇意味的俏皮笑容,“您可是答应过要教我辨识‘怀庆地黄’与普通地黄的细微差别,还要带我去黄河滩涂寻找‘泽泻’的!可不能食言!再说了,那株‘素心寒兰’的新芽,可离不得人照看呢!”

朱橚被她逗笑,无奈又宠溺地摇摇头:“好好好,依你!都依你!我这就去给你父亲回信!”

朱橚离开书房去写回信。朱长宁独自留在书房内,烛光将她的身影拉长。她走到窗边,轻轻抚摸着那株并蒂兰柔韧的叶片,目光温柔。

夜风微凉,带着花园里草木的清气。朱长宁忽然想起什么,回到书案前,提笔铺纸。她并非写信,而是凭着惊人的记忆,开始默写白日里在桑家庄、汴河堤畔看到的那些草药形态,旁边细细标注乡民的土称和用法。笔尖沙沙,如同春蚕食叶。

写着写着,她停下笔,看着自己纤秀却充满力量的字迹,一个念头如同窗外的月光,悄然洒落心田:或许,未来《救荒本草》的图谱旁,除了五叔严谨的学名和药性标注,亦可另辟一栏,录下这些鲜活生动的“草根之名”?让那些握锄头的手,也能轻易看懂这救命的书?

窗外,那株并蒂素心兰的新芽,在月光下又悄然舒展了一分。无人知晓,这间弥漫着药香的书房里,一个少女与她倾注心血编纂的救世良方,将在未来的某个惊涛骇浪时刻,成为扭转命运、续写传奇的关键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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