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里那本笔记的内容,李守兔还没完全吃透,那些疑难杂症的方子像一团乱麻,刚理出个头绪,新的困惑又冒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被硬塞了一本天书,每天除了繁重的体力劳动,就是拼了命地记忆、理解、消化。脑袋常常因为过度思考而隐隐作痛,看东西都有些发花。
然而,老哑巴似乎觉得这还不够。
一个阴沉的下午,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口倒扣的大铁锅。犯人们被安排清理监狱大院角落堆积的落叶和杂物。李守兔和老哑巴分在一组,负责把落叶装进筐里抬走。
休息的间隙,两人靠在斑驳的墙根下,避开远处管教的视线。老哑巴用那根永远在身边的小木棍,在潮湿的泥地上,画下了两个简单的符号:一个是一条长直线,中间没断开(?),另一个是中间断开的(?)。
李守兔茫然地看着。
老哑巴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灰暗的天空,又看了看远处监狱高耸的、带着铁丝网的围墙,然后用木棍点了点那两个符号,极其低哑地,几乎是用气音吐出两个字:“阳……阴。”
李守兔一愣。阴阳?这似乎听说过,是古代哲学里的东西?跟草药有什么关系?
老哑巴没多解释,继续在地上画。他把三条阳爻(长线)叠在一起,在旁边写了个“乾”字;三条阴爻(断线)叠在一起,写了个“坤”字。然后,他指了指“乾”字,又指指天空、指指男人的方向;指了指“坤”字,又指指大地、指指女人的方向。
接着,他画出了更多的三爻组合,坎(?)、离(?)、震(?)、艮(?)、巽(?)、兑(?),每画一个,就用一个简单的词,或者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来示意它所代表的基本意象:水、火、雷、山、风、泽……
李守兔彻底懵了。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医药的范畴,像是掉进了另一个玄而又玄的世界。他忍不住用眼神询问:“学这个有什么用?”
老哑巴看穿了他的疑惑,用木棍在地上写了四个字:“万物类象。” 然后,他指了指旁边一株在砖缝里顽强生长的、不知名的野草,又指了指代表“巽”卦的符号(?,风),再指了指自己的肝部位置。
李守兔脑子里灵光一闪,似乎抓住了什么。风?木?肝?在中医理论里,肝属木,主疏泄,与风动有关……这易经的卦象,难道是和人体、和医药道理相通的?是一种更高层面的归纳和推演?
他还没想明白,老哑巴已经用脚抹掉了地上的痕迹,拿起筐,示意继续干活。
从那天起,老哑巴的“授课”内容,开始诡异地转向。
还是在那些隐秘的、无人注意的角落。放风时,两人靠在背人的墙边,老哑巴会用极低的声音,结合着他那本笔记里的病例,开始讲解一些简单的“望气色”与五脏六腑、五行八卦的对应。比如,脸色青暗,多与肝(木)有关,可能牵连胆(木);脸色赤红,多与心(火)有关;脸色萎黄,多与脾(土)有关……这不再是单纯的草药对症,而是试图从人的整体气机、从能量层面去理解疾病的根源。
“医易同源。”有一次,老哑巴在递给他一把干草药时,喉咙里滚动出这么四个模糊的音节。
李守兔似懂非懂,但感觉一扇更加宏大、也更加迷茫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这还没完。
几天后的集体学习,老哑巴又故技重施,换了一次笔记本。这次的本子更破,里面除了补充的医药知识,开始出现一些关于面相、手相的粗略图解和口诀!什么“眉骨高凸者性刚”,“山根(鼻梁根部)低陷防疾厄”,“掌中八卦方位对应脏腑”等等。
晚上,躺在床板上,老哑巴会借着窗外巡逻灯扫过的瞬间光亮,向李守兔示意监室里其他熟睡的犯人,用极其微小的口型变化和眼神,无声地“讲解”:哪个犯人耳廓反翻,可能性格叛逆;哪个犯人唇色紫暗,提示心血瘀阻;哪个犯人的睡姿蜷缩如虾,是内心不安、脾胃虚寒之象……
李守兔看得心惊肉跳。这“看相术”初看似乎有些迷信,但结合老哑巴之前教的阴阳五行、脏腑理论,又觉得其中似乎蕴含着一种通过外在细微特征洞察内在健康状况乃至部分心性特征的古老经验。
他甚至下意识地偷偷观察刘三。刘三眉短而散,眉尾下垂,印堂(两眉之间)常有不自觉的川字纹,确实符合老哑巴说的“心胸狭窄,多怨易怒”的一些特征。这让他对刘三的警惕心又加重了几分——这种性格的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最让李守兔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后来老哑巴开始涉及的“奇门遁甲”和“风水”的皮毛。
当然,老哑巴不可能在监狱里布阵摆坛。他教的,是一些极其基础的理论核心,以及……如何“感应”和“利用”环境。
他告诉李守兔,时间(比如一天中的不同时辰,一年中的不同节气)和空间(比如方位)本身,就蕴含着不同的“气”的旺衰。他用树枝在地上画出那个神奇的“九宫格”,标上八卦、八方,以及“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
“劳动,”老哑巴在某次抬土时,用气息说道,“选……生门位。” 他示意李守兔,在工场劳动时,尽量选择面向东南(根据老哑巴简陋的图示和季节推算,当时生门大概在东南)的位置,背靠实物(如山墙、堆积的材料),这样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和消耗。
李守兔将信将疑地试了几天。他发现,当自己有意无意地选择那个方位时,似乎确实比较少被管教盯上,和刘三的物理距离也总能保持得相对安全一些。这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巧合,但也让他对这种玄妙的知识产生了一丝敬畏。
至于“风水”,老哑巴教的更是简单到极致——如何在这狭小、压抑的监室里,为自己营造一个相对“藏风聚气”的小环境。
他示意李守兔调整睡姿,头尽量不要正对着门口(煞气直冲),脚不要正对窗户(泄气)。在摆放他们那些宝贝草药干的时候,尽量放在通风但不见直射光、且相对整洁的角落(避免污秽之气沾染药性)。甚至,老哑巴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比较圆润的、不起眼的小石头,悄悄放在他们铺位附近的墙角,说是可以“镇”一下监室里固有的杂乱之气。
这些举动在外人看来,或许就是一个老糊涂的怪异行为。但李守兔跟着学了这么久,隐隐感觉到,老哑巴并非故弄玄虚,而是在用他所能做到的最极限的方式,在这充满负面能量的牢狱之地,艰难地维持着一方微小的、相对平和的气场,保护着那些草药,也在潜移默化中保护着他们自己。
知识像汹涌的潮水,从医药到易理,从相术到奇门、风水,疯狂地涌入李守兔的大脑。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强行充气的气球,快要爆炸了。白天劳动时精神恍惚,晚上睡觉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草药在八卦炉里旋转,一会儿是刘三的脸在九宫格里扭曲变形……
他消化不了,真的消化不了。这已经不是学习,更像是一种填鸭式的、不顾死活的传承。他越来越瘦,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里,除了原有的迷茫和警惕,开始多了一种深沉的、与他年龄不符的思虑。
他问过老哑巴,为什么这么急?为什么要教他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
老哑巴第一次,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看了他很久,那眼神里有悲哀,有决绝,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他用木棍在地上写了四个字,然后迅速抹去:
“大乱将起。”
李守兔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想起外面越来越紧张的政治风声,想起监狱里偶尔流传的小道消息,想起刘三那双越来越焦躁不安的毒眼。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老哑巴不是在教他学问,是在教他……如何在即将到来的、更严酷的寒冬里,活下去的本钱。医药可以治病保身;易理相术可以知人察事;奇门风水或许能在绝境中,找到一丝趋吉避凶的缝隙。
这是一个老人,在用他毕生积累的、惊世骇俗的学识,为一个他或许认为值得的年轻人,铺一条或许能走通的生路。
监室窗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啪的轻响。冬天已经深了,监狱里的气氛也像这天气一样,一天比一天紧绷,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李守兔握紧了口袋里一块老哑巴给他的、温润的小石头,看着对面铺位那张在阴影里愈发显得枯槁和平静的脸庞。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继续吸收,拼命记忆,哪怕暂时不理解,也要先刻在骨子里。
因为老哑巴说的“大乱”,似乎已经能听到它逼近的脚步声了。而他和老哑巴,正站在这风暴即将袭来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