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守兔在监狱里逐渐适应了节奏。洗衣房的工作枯燥但不算太累,他学会了低头做事,不多看不多问。马全依旧神神秘秘,偶尔会消失一阵子;,偶尔会递来一两个含义不明的眼神,但再没有新的纸条;老吴还是老样子,时常唉声叹气。而那个最角落床铺的老头,依旧像一团沉默的影子,每天除了必要的活动,就是面朝墙壁蜷缩着,仿佛要把自己从这个世界里彻底抹掉。没人知道他的名字,狱警点名也只叫编号,大家都私下叫他“老哑巴”。
李守兔不是没试过跟他搭话。有一次食堂吃饭,他特意坐在老头旁边,客气地问:“老哥,您老家哪儿的?” 老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像根本没听见,慢吞吞地扒拉着碗里几乎没动过的饭菜,然后端起盘子走了。马全后来嗤笑他:“省省吧,那老家伙进来一年多了,跟谁都没说过超过三个字。就是个活死人。”
但李守兔总觉得这老头不一样。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偶尔抬起时,里面不是麻木,而是一种极深的、被压抑着的东西,像是看透了太多世事后的沉寂,又像是藏着什么秘密。而且,李守兔注意到,老头放风时总是独自站在角落,手指会在裤缝边无意识地掐算着什么,眼神也常常打量着四周的建筑布局和风向,那神态,让他莫名想起小时候村里那个给人看宅基地风水的先生。
这天夜里,大概凌晨两三点,监室里鼾声此起彼伏。李守兔因为心里有事,睡得不太沉。突然,一阵极其压抑、痛苦的闷哼声从角落传来,紧接着是身体剧烈抽搐撞击床板的细微声响。
李守兔警觉地睁开眼,循声望去——是那个老头的床铺!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摸了过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到老头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着心口,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和脖子上全是豆大的冷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几乎窒息的声音,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
“喂!你怎么了?”李守兔压低声音急切地问。
老头已经无法回应,眼神开始涣散,痛苦让他的脸扭曲变形。
这边的动静惊醒了浅眠的老吴,他探出头看了一眼,吓了一跳:“哎呦!这老哑巴咋了?是不是要死了?” 他的声音带着惊恐,把对面床的马全也吵醒了。
马全趿拉着鞋子过来,看了一眼:“啧,像是急症!赶紧报告管教吧!” 他说着就要去按呼叫铃。
“等等!”李守兔猛地拦住他。他想起这老头平时的孤僻,又看他此刻的痛苦模样,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涌上心头。而且,报告管教,人就算被拉走,这大半夜的,万一耽搁了……
他蹲下身,仔细观察老头的症状:心痛、窒息感、抽搐、面色苍白、冷汗淋漓……这像极了他以前在工地上,那个教他认草药、会点土方子的赤脚医生师傅马一智跟他讲过的一种急症——“心气厥逆”,也叫“寒邪闭心”,多是急火攻心或旧疾复发,气血瞬间堵住了。
马一智师傅当时说过,这种情况,等不及送医的时候,有个救急的法子!
“马全,帮个忙,把他放平,尽量掰直他,别让他蜷着!”李守兔急促地吩咐道,自己已经上手去扶老头。
马全愣了一下:“你行不行啊?别惹麻烦!”
“顾不上了!快!”李守兔语气坚决。
马全啧了一声,还是上前帮忙。老吴则紧张地站在一边望风,生怕狱警突然过来。
李守兔深吸一口气,回忆着马一智师傅的手法。他跪在床边,让老头半靠着马全。
第一步,开窍通闭!他拇指指甲用力掐住老头的人中穴(鼻子下方嘴唇上方中间那道沟),狠狠往下压。老头身体猛地一弹,喉咙里的“嗬嗬”声似乎顺畅了一点。
第二步,宽胸理气!他找到老头两只手臂内侧的内关穴(手腕横纹向上约三指宽,两筋之间),用大拇指大力按压、揉搓。老头急促的呼吸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丝。
第三步,也是马一智师傅强调最危险但有时最有效的一步——放血疗法。针对这种急性的闭症,指尖放血能快速泄掉壅堵的气血。
“老吴,有没有什么尖的东西?干净的!”李守兔急问。
老吴慌慌张张地摸遍全身,最后从枕头下摸出一根用来缝补衣服的、磨得很尖的塑料片:“这个行不行?我用开水烫过晾着的。”
“行!”李守兔一把抓过,也顾不上消毒了,抓住老头的左手,在其十个手指的指尖(十宣穴)快速用力地点刺下去,挤出几滴暗红色的血珠。
做完这一切,不过两三分钟时间。李守兔满头大汗,紧张地看着老头。
只见老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猛地吸进一大口气,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虽然虚弱,但那吓人的窒息感明显消失了。惨白的脸色也慢慢恢复了一点血色,身体的抽搐停止了,只是极度疲惫地瘫软下来,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复杂地看着李守兔。
“哎呦……真缓过来了?”马全惊讶地低呼。
老吴也松了口气,连忙把那个塑料片藏回去。
这时,走廊传来狱警巡逻的脚步声。马全反应极快,立刻把老头放平,盖好被子,和李守兔、老吴迅速溜回自己床上,假装熟睡。
手电筒光束扫过铁栏,停留了几秒,没发现异常,渐渐远去了。
监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老头逐渐平稳的、粗重的呼吸声。
后半夜,李守兔一直没睡踏实,时不时竖起耳朵听角落的动静。老头似乎睡着了,呼吸声均匀了很多。
天亮起床铃响,大家照常起床整理内务。李守兔注意到老头动作虽然依旧缓慢,但比平时更有力了一些。洗漱时,两人在水池边相遇,老头浑浊的眼睛看了李守兔一眼,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用低得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两个字:
“多谢。”
这是李守兔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风箱。
从这天起,号老头对李守兔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不再是完全的视而不见。食堂吃饭时,如果李守兔坐在旁边,他不会立刻走开;放风时,李守兔靠近,他也不会刻意避开。
又过了几天,一次放风,李守兔状似无意地走到老头常待的那个角落,看着远处的围墙,叹了口气:“这地方,格局真憋屈,感觉气都喘不顺。”
老头正眯眼看着天上的云,闻言眼皮动了动,没头没尾地低声说:“艮位缺角,巽风受阻,阴煞积聚,是非之地。”
李守兔心里一震!艮位、巽风、煞气……这真是风水行话!他猜对了!
他不明白,原来的师傅马一智说过类似的话:“老人家,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老头瞥了他一眼,眼神深邃:“意思是,这监狱盖的地方不好,设计得更差,容易招灾惹祸,让人心绪不宁,是非不断。”
李守兔顺势接话:“您懂这个?怪不得我看您总像是在看什么。”
老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评估李守兔。或许是因为那夜的救命之恩,他难得地又多说了几句:“略知皮毛。年轻时行走江湖,混口饭吃的手艺。”
“那您……”李守兔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到了这里?”
老头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那深埋的痛苦和悔恨又一次掠过眼底。他闭上嘴,摇了摇头,显然不愿提及。
李守兔不敢再问,转而请教:“那您看,像我这种背了冤枉官司的,有没有什么说法?”
老头重新打量起李守兔,这次看得更仔细,从他的眉眼看到身形,甚至让他伸出手掌看了几眼。
“眉锁心愁,眼藏屈辱,确是蒙冤之相。然山根未断,曙光隐现。”老头慢吞吞地说,“你之冤屈,与一女子有关,此女亦受人摆布,身不由己。”
李守兔心中巨震!阮晴晴!他差点喊出来!这老头居然能看出这个?!
“至于为何入此囹圄……”老头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你命犯小人,小人位高权重,其性如金,锐利冷硬。你之名字,‘守兔’……静守或有一线生机,妄动恐有更大灾祸。近期,勿信他人甜言,需防‘水’边之名者。”
郝木峰!名字带“峰”,五行属金?位高权重!李守兔只觉得后背发凉。而“水”边之名者?是指……他想起律师老周的名字,“周”字带“吉”但也近似水形?或者是别的什么人?他不敢确定,但立刻心生警惕。
“老兄,您……”李守兔声音都有些发抖了。
老头却摆摆手,打断他:“言尽于此。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那夜多谢你出手。但此事勿再对他人言。” 他说完,又恢复了那副沉默孤寂的样子,背着手走开了,留下李守兔一人在原地,心中波涛汹涌。
自那天起,李守兔和老头之间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老头会多提点他几句,有时是教他如何在这监狱不好的风水格局里趋避一点(比如床位怎么调整,哪个方位尽量少待),有时是提醒他近期的运势起伏(比如某日易有口舌,需谨慎言行)。
李守兔也越发照顾老头,帮他领饭,洗衣房工作时悄悄把他的衣服打理得平整些。他从老头的只言片语中,隐约拼凑出一点老头的过往:他似乎是因为一个女人而入狱,那女人骗光了他的钱财,还把他卷进了一桩大案,让他百口莫辩,心灰意冷之下,才变得如此孤僻沉默。具体细节,老头始终紧闭心门,不再多露半分。
但李守兔能感觉到,老头那看似死寂的心湖下,藏着巨大的伤痛和一段波澜壮阔的江湖往事。这位精通易经风水的老先生,自己或许也没能算准人生的无常,最终被困在了这高墙铁网之内。
有了老头的偶尔提点和暗中观察,李守兔在监狱里的日子似乎多了几分底气,也更多了几分谨慎。他牢记老头的话:静守,勿动,防小人。
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身边的每一个人,回味老头关于“水边之名者”的警告。同时,他也更加积极地劳动、学习,表现良好,为那渺茫的减刑机会努力着。他等待着,等待那个所谓的“时机”。
监狱高墙外的世界似乎很远,但高墙内的暗流,却每一天都在涌动。李守兔知道,他必须更加小心地在这片暗流中生存下去,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而那位神秘的老风水先生,无疑成了他在这黑暗旅途中的一个意外的指引和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