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兔离开那个混乱的包厢后,没直接回家。他沿着河堤走了很久,夜风吹在滚烫的脸上,试图吹散那场闹剧带来的眩晕和残留的酒气。回到那个狭小的公寓,他整晚没合眼,睁眼看着天花板发霉的污渍。包厢里发生的一切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子里来回倒带——李雪的算计、明瑶菲的眼泪、他自己的冲动,还有最后那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失控反击。
他反复琢磨着整个过程,尤其是自己最后的行为。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李雪捏住把柄。把明瑶菲换成李雪,让三个人都陷进去,谁也别想干净脱身,谁也别想威胁谁。这法子是糙了点,甚至有点混账,但那一刻他只想得到这个。现在看来,效果是达到了,李雪那部存着证据的手机被他亲手毁了。
但李守兔心里并不踏实。公安局那个地方,规矩多,人精也多。他是个临时工,没背景,没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以前在老家种地,当然基本不种地,也就是西河摸鱼,东山抓兔子,靠本事吃饭,心里踏实。可自从进了公安局当临时工,整天穿着那身不协调的制服,坐在档案室或者跑跑腿,看着那些正式警员进进出出,听着他们讨论那些他听不懂的案件和规定,他浑身不自在。就像穿了一双挤脚的好鞋,看着光鲜,走起路来却步步钻心地疼。
包厢里的事,像根导火索,把他心里积压的不安全点着了。他仔细想了想:自己根本不是吃体制内这碗饭的料。不会写报告,不会看人眼色往上爬,更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这次侥幸用野路子化解了李雪的算计,下次呢?下下次呢?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不想哪天因为不懂规矩,或者得罪了像李雪这样的人,被人整得灰头土脸甚至蹲大牢。与其到时候被人撵走,不如自己先走,体面点,也少点麻烦。再说 自己年纪大,没有文化。
更重要的是,他忘不了明瑶菲最后看他的眼神,还有李雪那强装镇定的莫名笑。他不想再跟这两个女人,尤其是跟那个心思深沉的李雪,有任何牵扯。离开公安局,离开这个圈子,是彻底断掉联系的最好办法。
打定了主意,李守兔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政治部人事处。他没去找平时管他的档案科科长,直接上了楼。他知道要找人事科,管进出人的地方。他也知道,人事科科长是明瑶菲。
站在人事科办公室门口,李守兔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明瑶菲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李守兔推门进去。明瑶菲正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在她挽起的头发和浅蓝色的制服衬衫上。她抬起头,看到是李守兔,整个人明显僵了一下。捏着文件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有些发白。她的脸颊迅速漫上一层明显的红晕,一直红到了耳朵根,眼神飞快地从李守兔脸上移开,又强自镇定地转回来,但目光明显有些飘忽,不敢直视他。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这份尴尬和紧张就显得格外清晰。
自从包厢那晚之后,明瑶菲对李守兔的感觉彻底变了。不是因为和他发生了关系——那晚他醉得厉害,她更是屈辱又混乱,事后想起来只有不堪。让她彻底改观的,是李守兔最后那番惊人的举动和事后的表现。他居然敢在那种情况下,硬生生扭转局面,夺过李雪的手机毁掉证据,甚至……把李雪也拖下水。更让她心惊的是他做完这一切后的镇定:删视频、清记录、穿衣服,动作有条不紊,眼神虽然还有些红,却透着一股子让人看不透的清醒和狠劲儿。最后那个无声的笑容,更是让她和李雪都心里发毛。
那不是一个醉汉或者一个懦弱无能的人能做出来的。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带着原始野性的反击智慧和惊人的胆量。这让明瑶菲在极度的震惊和羞耻之外,第一次真正“看见”了李守兔这个人——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被李雪随意拿捏的临时工,而是一个有着自己生存法则和不容小觑力量的男人。这种认识,混杂着后怕和一丝她自己都难以言喻的、被震慑后的异样感。
“李……李哥?”明瑶菲的声音失去了往日人事科长的从容和距离感,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听起来像个不知所措的普通年轻姑娘,“你……有事吗?”她甚至下意识地用了个更亲近的称呼。
李守兔也浑身不自在。办公室明亮的光线和明瑶菲身上那套笔挺的制服,跟那晚包厢里昏暗灯光下的混乱场景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明瑶菲瘫软在地毯上哭泣的样子,还有后来……李雪在他身下那副屈辱又放弃抵抗的模样。两个女人的样子在他眼前交错了一下。他立刻用力把这念头掐断,心里暗骂自己一声。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往前走了两步,停在离办公桌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没坐下,就站着。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点干涩,但很直接:“明处长,我想辞职。”
“辞职?”明瑶菲愣住了,脸上的红晕还没退下去,又被惊讶覆盖。她完全没想到李守兔一大早跑来,开口说的竟然是这个。包厢的事才过去两天,风头还没完全过去,他居然主动要走?她下意识地问:“为什么?是因为……那天的事吗?”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试探和复杂。
李守兔摇摇头,目光坦诚地看着她,虽然眼神还是有些飘忽,尽量避免直接对视:“跟那个没关系。是我自己……干不了这活儿。”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我没文化,大字不识几个。局里的规矩多,活儿也细,我弄不明白。以前在乡下干活儿,力气大就行。在这儿,我待着憋屈,也怕哪天不小心犯了错,给你们添麻烦。”
他的话说得直白又实在,没有抱怨,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明瑶菲看着他。两天前,这个男人在包厢里展现出的是一种近乎野蛮的狠劲和胆魄。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眼神里带着点局促和认真,坦承着自己的不足和不适。这种反差,让明瑶菲心里的震动更大了。他不是在逃避包厢那件事的后果,他是真的看清了自己不适合这里,并且有勇气承认和离开。
“那……你想好了?”明瑶菲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她甚至忘了用官方的称呼。
“想好了。”李守兔回答得很干脆。
“按照程序,你需要提交一份书面的辞职报告。然后上党委会。”明瑶菲恢复了点职业素养,公事公办地说。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份空白的表格和一支笔,放在桌面上,推向他。
李守兔看着那张表格和那支笔,没动。他脸上露出一种为难又有点窘迫的神情,厚实的肩膀微微塌了一下。他抬眼看向明瑶菲,眼神里带着点恳求,声音更低了些:“明处长……我……我不会写字。”
明瑶菲彻底呆住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两天前还展现出惊人决断力的男人,此刻却因为不会写字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窘迫地站在那里。那句“不会写字”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她心上,让她瞬间理解了他之前说的“干不了这活儿”是多么沉重的现实。
他连一份简单的辞职报告都无法独立完成。在这个一切都要讲文件、走流程的地方,他就像一只误入精密仪器的粗粝手掌,格格不入,寸步难行。他选择离开,不是懦弱,而是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与这个环境的鸿沟。这份清醒和直白,甚至带着一种残酷的诚实。
明瑶菲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感,为他的处境,也为自己之前可能带着的某种轻视。包厢那晚他展现的“力量”在此刻有了更复杂的底色——那不仅仅是一种反击的胆量,更是一个底层人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本能智慧。
她沉默了几秒钟,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树上麻雀的叫声。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抽过那张空白表格,声音异常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好。你回去吧,把你辞职的原因,还有你的姓名、岗位这些基本信息。我回头替你写。”明瑶菲记下了基本信息,对李守兔说,李哥,我写好后,给领导汇报好后,等领导签完字,给你打电话来拿。当然,期间你后悔的话立即给我打电话。
李守兔慢吞吞回去,感觉自己轻松了很多。他不属于这城市,这城市也容纳不下他这个农村人。他的路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