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惨白,把后山小路两旁那些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树桩影子拉得老长,像戳在地上的断骨。空气里弥漫着新伐木头那股子辛辣又潮湿的味儿,混着泥土和夜露的凉气,直往人鼻孔里钻。
李守兔猫着腰,后背紧紧贴着一棵侥幸没被砍倒的老松树粗糙的树皮,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衫渗进来。他连呼吸都刻意压得又细又长,生怕喷出一口白气,暴露了位置。离他几步远,村里的几个后生也在此埋伏。
卡车就停在路中间,车灯像两只巨大的、昏黄的眼珠子,无神地瞪着黑暗。几个壮实的汉子正闷头干活,动作粗野地把那些刚砍下来、树皮还湿漉漉的松木段子往车斗里扔。沉重的木头砸在车板上,发出“哐当”、“哐当”的闷响,在这死寂的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下都像砸在李守兔的心口上。
“他娘的,动作麻利点!”一个领头模样的光头汉子低声骂了一句,声音不高,但在寂静里传得挺远,“这鬼地方邪门得很,赶紧装完赶紧走!”
李守兔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像揣了面破鼓。他捏紧了裤兜里那个小小的录音笔,冰冷的金属外壳都给他手心捂热乎了,这是李柔给他的,教了他好几遍。他悄悄把它掏出来,拇指摸索着,找到那个小小的录音键,轻轻按了下去。红灯微弱地闪了一下,像只警惕的萤火虫,随即又隐没在黑暗中。他把录音笔小心地探出树身一点点,笔头对着卡车那边。
卡车发动机低沉的轰鸣、木头撞击的闷响、还有那几个汉子压着嗓子的催促和粗重的喘息,一丝不漏地被那小小的机器吞了进去。
“快了快了,最后几根!”一个汉子喘着粗气应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李守兔感觉后背的汗都凉了,黏在衣服上。他焦急地瞟了一眼黑沉沉的山路尽头——上级支援的人,怎么还没到?
就在这当口,变故陡生!
“咔嚓!”
一声脆响,像平地炸了个小炮仗,猛地撕裂了夜的沉静。是李守兔身后一个年轻村民,叫二牛的小伙子,太紧张了,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踩断了一根枯枝!
“谁?!”卡车旁的光头汉子反应快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扭头,两道凶狠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唰地扫向李守兔他们藏身的这片林子。
“坏了!”李守兔脑子里嗡的一声,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眼疾手快,一把将录音笔塞回裤兜最深处,同时对着藏身的方向低吼一声:“趴下!别动!”
但已经晚了。
“妈的!有埋伏!”光头汉子吼了起来,声音里全是惊怒,“抄家伙!快!”
那几个装车的汉子瞬间炸了锅,扔下手里的木头,纷纷从车座底下抽出明晃晃的砍刀和粗大的木棒,像一群被惊了的野猪,嗷嗷叫着就朝林子这边扑了过来!脚步声杂乱沉重,踩得地上的落叶哗哗作响。
“撤!”李守兔当机立断,对着李柔藏身的方向喊了一嗓子,自己则猛地从树后窜出,故意弄出更大的声响,朝着林子深处斜刺里冲去,想把追兵引开。
“狗日的,站住!”果然,那光头和两个汉子红着眼,举着家伙事就追着李守兔去了。雪亮的刀光在惨淡的月光下划过一道道刺眼的弧线,砍在树干上,木屑纷飞。
林子深处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呼喊声、叫骂声、沉重的脚步声、树枝被撞断的噼啪声混在一起。二牛那边也响起了搏斗声,但很快就听到她急促的喊声:“守兔哥!他们人多,先撤!带人走!”
李守兔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在黑暗的树林里左冲右突,像只被猎狗追赶的兔子。身后粗重的喘息和叫骂越来越近,刀锋破空的声音就在脑后。他咬紧牙关,憋着一口气,猛地冲上一个陡坡,又借着坡势滚进一条长满荆棘的深沟里。尖锐的刺扎进皮肉,疼得他倒吸冷气,但也暂时甩脱了追兵。
他趴在沟底的烂泥和枯叶里,一动不敢动,竖着耳朵听着上面杂乱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跑远。直到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远处不知名夜鸟凄凉的叫声,他才慢慢爬起身,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衣服也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他摸了摸裤兜,那个小小的硬物还在,心里才稍稍定了一点。
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灰蒙蒙的光线艰难地穿透稀薄的晨雾。李守兔拖着疲惫不堪、沾满泥泞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村委会。他浑身上下像散了架,衣服被荆棘划拉出好几道口子,脸上、手上也蹭破了些皮,火辣辣地疼。裤脚沾满了泥巴,沉甸甸的。他顾不上这些,只想赶紧找到王发家。
这个老王八蛋,指使秀兰不成,后脚就敢顶风作案连夜砍树,简直无法无天!李守兔胸口憋着一团火,烧得他喉咙发干。他必须当面锣对面鼓地问个清楚,哪怕撕破脸皮!
村委会大院静悄悄的,只有几只早起的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王发家那间位于院子角落的办公室兼休息室,门虚掩着一条缝。李守兔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刚要抬手敲门,里面却猛地传出一个男人粗重又带着点得意的喘息声,还混杂着女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李守兔的手僵在半空,浑身的血“嗡”的一下冲上了头顶。这声音……是王发家!另一个……他不敢想,可那呜咽声分明带着熟悉的颤抖!
他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凑近那条门缝。
屋内的景象像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他的眼睛!
王发家那张油腻肥胖的脸涨得通红,裤子褪到了膝盖弯,整个人压在办公桌上。被他压在身下的,正是秀兰!秀兰身上的碎花裙子被撩到了腰际,露出两条苍白纤细、微微发抖的腿。她侧着脸埋在胳膊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发、发家哥……别……求你了……”秀兰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
“少他妈废话!”王发家喘着粗气,动作粗鲁,“老子给你娘俩活路,你就得听老子的!昨晚让你办的事儿呢?成了没?那姓李的,他睡你没?”他一边动作,一边喘着粗气逼问,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猥琐和急切。
秀兰的身体猛地一僵,哭声都噎住了。她艰难地扭过头,露出半张泪痕狼藉的脸,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没……没成……”她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我……我还没……还没脱衣服……就被……被他发现了……他……他让我待着……自己……自己出去了……”
“废物!”王发家恶狠狠地咒骂一声,动作更粗暴了,“这点事都办不好!白瞎老子……啊!”
他话没说完,一声巨响!
“哐当——!”
那扇虚掩的薄木门,被李守兔一脚狠狠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又猛地弹回来,发出巨大的呻吟!
屋里的两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住!
王发家猛地回头,那张油腻的脸在看清门口站着的是谁后,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人般的灰白和惊骇欲绝!他像被开水烫到的猪,手忙脚乱地想提裤子,慌乱中差点从桌上栽下来。
秀兰更是发出一声短促到极点的尖叫,猛地蜷缩起身体,拼命拉扯被扯乱的裙子遮住自己,整个人筛糠似的抖成一团,头死死地埋下去,恨不得钻进地里。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王发家粗重慌乱的喘息和秀兰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啜泣。
李守兔站在门口,逆着清晨微弱的光线,脸色铁青,眼神冰冷得像结了霜的刀子,死死钉在王发家那张惊恐扭曲的脸上。他没有说话,但那股子山雨欲来的愤怒,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胆寒。
“李……李书记?!”王发家终于提溜上了裤子,手还在哆嗦地系着皮带扣,声音尖得变了调,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笑,“你……你怎么来了?这……这大清早的……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李守兔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子砸在地上,字字清晰,寒气逼人,“逼良为娼是误会?指使她来害我是误会?王发家,昨晚后山那几卡车木头,也是误会?!”
王发家的胖脸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躲闪,还在强撑:“李书记!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什么木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跟秀兰……我们这是……两情相悦!对!两情相悦!是不是,秀兰?”他猛地转头,凶狠地瞪向缩在桌角、抖成一团的秀兰,眼神里充满了赤裸裸的威胁。
秀兰被他那眼神一瞪,浑身剧颤,嘴唇哆嗦着,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泣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惊恐地拼命摇头,又像点头。
李守兔看着眼前这无耻又卑劣的一幕,看着秀兰那被恐惧彻底摧毁的模样,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王发家被他这气势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撞在办公桌上,桌上的茶杯“哐啷”一声摔在地上,碎瓷片和水渍溅了一地。
“李守兔!你……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我可是村长!你敢动我一下试试!”王发家色厉内荏地尖叫起来,声音都劈了叉。
李守兔的脚步停住了。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硬生生压下了挥拳的冲动。打他一顿容易,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反而可能打草惊蛇。他冷冷地盯着王发家,那眼神像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
“王发家,”李守兔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冷,更沉,“人在做,天在看。你干的那些勾当,一件一件,我都给你记着账。别以为你能一手遮天。咱们,走着瞧!”
说完,他不再看王发家那张惊惧交加的脸,目光转向缩在角落的秀兰,眼神复杂,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怜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她微微点了下头,然后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间充满污秽和耻辱的屋子,把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身后王发家气急败坏的咆哮甩在身后。
“李守兔!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跟你没完!”
李守兔刚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办公室,还没坐下喘匀气,口袋里的手机就急促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李柔”的名字。
他立刻接通,声音还带着刚才未消的怒气和紧绷:“李柔?你那边怎么样?”
李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语速很快,带着明显的焦虑和愤怒,“但有个坏消息!我刚接到队里紧急通知,说是邻县有个涉林的案子需要协查,点名要我过去!这节骨眼上……绝对有人搞鬼!他肯定在县里有人,故意把我支开!”
李守兔的心猛地一沉。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李柔是他在执法系统最直接、最有力的支撑,她这一走,等于断了他一条臂膀。
“什么时候走?”李守兔的声音沉了下去。
“车已经在路上了”李柔的声音充满了不甘和担忧,“守兔哥,我不在,你一个人千万要小心!王发家那老王八蛋狗急跳墙,什么都干得出来!你裤兜里那个东西……”
“放心,”李守兔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那个小小的录音笔,硬硬的还在,“东西在我这儿,昨晚的动静都录下来了,还有刚才……”他顿了顿,没细说撞破王发家丑事的那一幕,“这都是铁证。你安心去,这边我会想办法。你自己路上也小心。”
“好!守兔哥,你等我消息!我到了邻县,会立刻联系我木材厂那个朋友,还有想办法摸清楚王发家在县里的关系网!你自己一定、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李柔的声音带着哽咽。
挂了电话,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阳光刺眼,但李守兔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反而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上来。李柔走了,他成了孤军奋战。王发家这条地头蛇,盘踞多年,根深蒂固,现在更是撕破了脸,必定会疯狂反扑。
他疲惫地坐到椅子上,拿出那个小小的银色录音笔,连接上电脑。昨夜后山小路上卡车发动机的轰鸣、木头撞击的闷响、光头汉子凶狠的催促和叫骂……还有刚才在王发家办公室里,那粗重的喘息、无耻的逼问、秀兰绝望的呜咽……所有声音都清晰地播放出来,像一把把重锤,敲击着耳膜,也敲击着他的心。
他反复听着,尤其是王发家逼问秀兰那段,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他小心地将这段录音单独剪切出来,加密,存进了好几个不同的网盘和U盘里。这是他现在手里最有力的武器,也是最大的风险来源。一旦被王发家知道这东西的存在……
李守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一夜未眠加上精神的高度紧张,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梳理着手里所有的牌:录音证据、张老汉这个潜在人证、愿意帮忙蹲守的几个年轻村民、还有那份已经提交给上级纪委和林业部门的举报材料……但这些,在盘根错节的基层关系和可能的保护伞面前,都显得那么脆弱。
时间一点点流逝。晌午的太阳晒得院子里白花花一片,知了在树上聒噪地叫着。李守兔简单处理了一下手上的划伤,吃了点东西,又联系了昨晚参与蹲守的二牛他们几个,叮嘱他们最近一定要格外小心,留意王发家那边的动静。
下午,他强打起精神,去了趟张老汉家。老汉蹲在自家门槛上抽旱烟,烟雾缭绕中,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显得更加愁苦。一看到李守兔,眼神就躲躲闪闪。
“张哥,”李守兔蹲在他旁边,尽量放软语气,“昨晚后山又遭殃了,砍了好大一片。您……”
“李书记!”张老汉猛地打断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你……你别问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你走吧!算老汉求你了!再说,你是外地人。”他用力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逃也似的躲回了屋里,还把门从里面闩上了。
李守兔站在紧闭的门外,心里一阵发凉。王发家的威胁,显然已经渗透到了这些老实巴交的村民心里。恐惧,像瘟疫一样在蔓延。
夜幕,再次降临。这一次,李守兔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没有开灯。窗外,王家沟的夜晚并不宁静,远远近近传来狗吠声,还有谁家婆娘扯着嗓子骂孩子的声音。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像一个孤岛,被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包围着。王发家的反扑会是什么?是更阴险的陷害?还是更直接的暴力?
他守着电脑,守着那几个存着录音的U盘,守着手机,等待着李柔的消息,也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向深夜。就在李守兔被疲惫和焦虑折磨得有些恍惚时,门外极其轻微地响了一下。
“嗒。”
很轻,像是有什么薄薄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李守兔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门外静悄悄的,只有夜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猛地起身,几步冲到门口,一把拉开了门。
门外空无一人。惨白的月光照着空荡荡的走廊和院子。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地面。就在门槛外面,靠近门缝的地方,躺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巴掌大小的纸条。
李守兔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才迅速弯腰,捡起了那张纸条。入手感觉有点怪,似乎比普通的纸要沉一点,还有点……粘腻?
他回到屋里,关上门,打开灯。
在昏黄的白炽灯下,他看清了。
那是一张从学生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边缘毛毛糙糙。纸上用红色的、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几个大字,那红色浓得发暗,在灯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光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
想活命,就闭嘴!
那赫然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