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跟刀子似的刮了一夜,第二天清早窗台上就结了层薄冰。李守兔揣着冻得僵硬的手进车间时,看见阮晴晴正蹲在地上用砂纸打磨零件,鼻尖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像小火车似的冒个不停。
“咋不多穿点?”他把手里的热水袋往她脚边一搁,那是他早上特意灌的热水。
阮晴晴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他,慌忙往旁边挪了挪:“不冷的师傅,动起活来就热了。”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喷嚏,手里的砂纸“哐当”掉在地上。
李守兔皱着眉捡起来,见她工装领口磨得都能看见里面的旧棉絮,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他想起自己箱子底还有件马叔留下的厚棉袄,虽然有点旧,但比她身上这件暖和多了。
中午歇工的时候,李守兔往阮晴晴那边瞅了好几眼,想说让她去拿棉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是件旧棉袄,还是个男人穿过的,一个姑娘家会不会嫌弃?
正琢磨着,就听见老孙头在那边咋呼:“阮丫头,把那批零件搬到库房去!”库房在厂子最里头,离车间隔着三排厂房,这大冷天的,抱着零件走那么远,冻也得冻个半死。
阮晴晴刚端起搪瓷缸想喝口热水,听见这话赶紧放下,拿起扁担就要去挑零件。李守兔一把按住她的扁担:“我去。”
老孙头不乐意了:“哎我说李守兔,你跟个丫头片子抢啥活?”
“她昨天咳嗽还没好利索。”李守兔扛起扁担就走,后脑勺对着老孙头,“再说这批零件上回是我刷的漆,我去入库正好。”
阮晴晴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手里还攥着那半缸没喝完的热水,心里头跟揣了个暖炉似的。等李守兔扛着空扁担回来时,见她正往他的搪瓷缸里续热水,缸沿上还摆着两个烤得焦黄的窝头。
“俺看你没吃饭。”她把窝头往他面前推了推,“食堂王婶给的,还热乎呢。”
李守兔拿起窝头咬了一大口,面香混着点麦麸的粗糙感在嘴里散开。他瞅着阮晴晴低头小口喝粥的样子,突然想起早上那茬:“对了,我箱子里有件棉袄,你拿去穿吧。”
阮晴晴猛地抬头,粥差点洒出来:“那咋行!师傅你自己穿……”
“我不冷。”李守兔赶紧打断她,怕她再推辞,“是马叔留下的,放着也是落灰,你不嫌弃就拿去改改穿。”
话刚说完,就见阮晴晴眼圈红了,她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声音闷闷的:“俺……俺谢谢师傅。”
晚上李守兔刚把棉袄找出来,就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阮晴晴手里捧着个粗布包,见了他就往屋里钻,跟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
“俺给你做了双鞋。”她把布包往桌上一放,打开来是双黑布鞋,针脚密密麻麻的,鞋头还纳了朵简单的花。“看你总穿那双破胶鞋,冬天冻脚。”
李守兔拿起布鞋往脚上一比,不大不小正合适。他这双脚又宽又厚,以前翠花给他做鞋总说难弄,没想到阮晴晴第一次做就这么合脚。
“你啥时候做的?”他摸着鞋面上的针脚,心里头热乎乎的。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阮晴晴搓着衣角,“俺娘教过俺纳鞋底,就是……做得不好看。”
“好看!比买的强多了。”李守兔赶紧穿上,鞋底厚厚的,踩在地上软乎乎的,“暖和!真暖和!”
见他喜欢,阮晴晴笑了,眼睛弯得像月牙。李守兔看着她的笑脸,突然想起棉袄的事,赶紧拿出来递过去:“快穿上试试,不合身我再找人改改。”
阮晴晴穿上棉袄,袖子有点长,她往上挽了两圈,露出细瘦的手腕。李守兔看着她穿着自己的旧棉袄,突然觉得这屋子好像亮堂了不少,连墙角的蜘蛛网都没那么碍眼了。
“对了,”阮晴晴突然想起啥似的,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俺今天路过药铺,看见有卖润手膏的,比上次那药膏管用,你试试。”
李守兔接过油纸包,打开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药香。他想起自己那双布满裂口的手,每次刷油漆都钻心地疼,这姑娘居然一直记着。
“你咋总给我买东西?”他有点不好意思,“我这当师傅的,也没给你啥好处。”
“师傅教俺手艺,就是最大的好处了。”阮晴晴收拾着桌上的针线,“俺以前在老家,总听人说城里不好混,没想到能遇上师傅这样的好人。”
李守兔听了这话,心里头有点发酸。他想起自己刚来城里的时候,也是啥都不懂,多亏了马叔带着。现在他教阮晴晴手艺,就跟马叔当年带他似的,可阮晴晴做的这些,比他当年给马叔做的多多了。
“以后别总花钱。”他从兜里摸出几张钱往她手里塞,“你自己攒着,以后用得上。”
阮晴晴把钱推回来,头摇得像拨浪鼓:“俺不要!俺现在能挣钱了,够用。”
两人推来推去,最后李守兔把钱往她布包里一塞:“就当是给你买布料的,以后别熬夜做鞋了,伤眼睛。”
阮晴晴没再推辞,低着头把钱小心地叠好放进兜里。她收拾完东西要走时,突然回头说:“师傅,明天俺休班,给你包饺子吃吧?白菜馅的。”
李守兔赶紧点头:“行啊,我去买面粉。”
“俺都买好了。”阮晴晴笑了笑,“俺知道你忙,就多买了点。”
看着她消失在拐角的背影,李守兔低头看了看脚上的新布鞋,又摸了摸桌上的润手膏,心里头像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的。他突然觉得,这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第二天一早,阮晴晴就挎着个篮子来了,里面装着白菜、面粉,还有一小块五花肉。“本来想做素馅的,看见有卖肉的,就割了点。”她把肉往桌上一放,“俺知道师傅爱吃肉。”
李守兔看着那块五花肉,想起自己上次吃肉还是半年前的事。他赶紧烧水和面,阮晴晴就在旁边择菜剁馅,两人配合着,倒也默契。
“你咋知道我爱吃肉?”李守兔揉着面团,随口问道。
“听你跟老孙头聊天说的。”阮晴晴剁着白菜,“你说以前马叔总给你做红烧肉。”
李守兔心里一动,他都忘了自己说过这话,没想到这姑娘居然记在心上。他看着阮晴晴低头剁馅的样子,额头上渗着细汗,鼻尖亮晶晶的,突然觉得这画面挺好看的,就像年画里的人儿似的。
包着饺子,阮晴晴突然问:“师傅,你和翠花……是什么关系?”
李守兔手里的饺子皮差点掉地上。他跟翠花的事,厂里没几个人知道,没想到阮晴晴会问起。他沉默了半天,才慢慢说:“她是我老家一个好朋友的孩子,她妈去世了,他爸跑路了。我就照顾他们姐弟两。”
“那她咋走了?”阮晴晴小声问,眼睛里带着点好奇。
“不习惯城市生活。她和弟弟还要上学。”李守兔笑了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她们姐弟两就像我自己的孩子。”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响。过了好一会儿,阮晴晴才说:“俺觉得师傅挺好的,有手艺,人又好,总会好起来的。”
李守兔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他拿起一个饺子放进锅里:“煮饺子了,再不吃该凉了。”
饺子煮好端上桌,热气腾腾的,白菜猪肉馅的香气弥漫了一屋子。李守兔吃着饺子,觉得这是他来城里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阮晴晴吃得不多,总往他碗里夹,自己就喝点饺子汤。
“你咋不吃?”李守兔往她碗里夹了个大饺子。
“俺不饿。”阮晴晴笑了笑,“看着师傅吃,俺就高兴。”
李守兔听了这话,心里头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说不清是啥滋味。他突然想起马叔以前说的话:“守兔啊,人这一辈子,能遇上个知冷知热的人不容易,遇上了就得好好待人家。”
那时候他还不懂,觉得马叔是老糊涂了。可现在看着眼前的阮晴晴,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吃完饺子,阮晴晴收拾着碗筷,突然说:“师傅,俺想跟你学学认字。”
李守兔愣了一下:“你想学认字?”
“嗯。”阮晴晴点点头,“俺看你总看那些医书,觉得挺厉害的。俺也想认字,以后就能自己看书了。”
李守兔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觉得这姑娘跟别人不一样。别的姑娘都想着找个好人家嫁了,她却想着学认字,学手艺。他突然想起自己那几本医书,要是阮晴晴能学会,说不定能帮上忙。
“行啊。”他找出马叔留下的一本旧字典,“从今天起,我教你认字。”
阮晴晴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赶紧把碗筷往桌上一放:“那现在就教俺吧!”
李守兔拿起字典,翻到第一个字:“这个念‘一’,一二三四的一。”
“一。”阮晴晴跟着念,声音脆生生的,像山涧的泉水。
“这个念‘人’,大人的人。”
“人。”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李守兔教着字,听着阮晴晴跟着念,突然觉得这出租屋好像也没那么冷清了。他看着阮晴晴认真的样子,心里头突然冒出个念头:要是能一直这样,好像也挺好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李守兔教阮晴晴认字,阮晴晴就给他洗衣做饭。车间里的人渐渐看出点门道,老孙头总拿他俩开玩笑:“守兔啊,你这徒弟可真贴心,比亲闺女还强。”
每次听了这话,李守兔就红着脸骂老孙头胡说,可心里头却有点美滋滋的。阮晴晴也不说话,就低着头傻笑,耳朵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有一天下工,李守兔看见阮晴晴被个陌生男人堵在厂门口,那男人拉着她的胳膊,不知道在说啥。阮晴晴挣扎着,脸上满是害怕的样子。
李守兔心里头一紧,赶紧跑过去把阮晴晴拉到自己身后:“你谁啊?干啥呢?”
那男人上下打量着李守兔,一脸不屑:“我是她表哥,找她有点事,跟你有啥关系?”
“俺不认识你!”阮晴晴躲在李守兔身后,声音都在发抖,“俺没有表哥!”
那男人脸色一变,伸手就要去拉阮晴晴:“你这死丫头,跟我回家!你娘都快病死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鬼混!”
李守兔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放手!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那男人用力挣了挣,没挣开,就骂骂咧咧地说:“我教训我表妹,关你屁事!你是不是想占她便宜?”
李守兔听了这话,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嘴巴放干净点!她是我徒弟,我不许你欺负她!”
两人正僵持着,厂里的保安过来了,问清了情况,把那男人赶走了。阮晴晴吓得浑身发抖,抓着李守兔的胳膊不放,手心全是汗。
“没事了,别怕。”李守兔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他不敢再来了。”
阮晴晴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师傅……”
“走吧,我送你回去。”李守兔脱下自己的棉袄披在她身上,“天晚了,不安全。”
一路上,阮晴晴都没说话,就跟着李守兔默默地走。快到出租屋时,她突然说:“师傅,俺跟你说实话吧,那人是俺老家的,俺爹欠了他钱,就想把俺卖给他当媳妇。”
李守兔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她:“还有这种事?”
“嗯。”阮晴晴点点头,眼泪掉了下来,“俺爹好喝赌,把家里的东西都输光了,就想着卖俺换钱。俺不乐意,就偷偷跑出来了。”
李守兔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心里头像被针扎似的疼。他想起自己刚来城里的时候,也是举目无亲,那种无助的滋味,他最懂了。
“别怕,有我在。”他拍了拍阮晴晴的肩膀,“以后他再来找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挡着。”
阮晴晴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光,突然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腰哭了起来。李守兔浑身一僵,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他能感觉到阮晴晴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热乎乎的,烫得他心里头直发慌。
他犹豫了半天,终于慢慢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别哭了,再哭就成小花猫了。”
阮晴晴在他怀里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止住眼泪,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对不起啊师傅,俺不是故意的……”
“没事。”李守兔笑了笑,从兜里掏出块手帕递给她,“擦擦脸吧,都哭花了。”
阮晴晴接过手帕擦着脸,突然说:“师傅,俺想跟你过一辈子。”
李守兔的手帕差点掉地上。他看着阮晴晴认真的样子,心里头突然乱糟糟的。他想说点啥,可嘴巴像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阮晴晴见他不说话,脸一下子就白了:“师傅,俺是不是……是不是太不要脸了?”
“不是不是。”李守兔赶紧摆手,“我就是……就是有点突然。
他沉默了半天,才慢慢说:“晴晴,我啥都没有,跟着我,你会受苦的。”
“俺不怕。”阮晴晴摇摇头,眼睛里闪着光,“只要能跟师傅在一起,俺啥苦都能吃。”
李守兔看着她坚定的样子,心里头突然冒出个念头:或许,他真的可以试试。试试重新开始,试试相信别人,试试……好好过日子。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阮晴晴的手。她的手很小,有点凉,却很软。李守兔觉得,握住了这只手,好像就握住了整个世界。
“那……咱就试试?”他看着阮晴晴的眼睛,声音有点抖。
阮晴晴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得像雨后的彩虹:“嗯!”
那天晚上,李守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阮晴晴扑进他怀里的样子,想起她认真的眼神,想起她做的饺子,做的布鞋,缝的棉袄……心里头像揣了个暖炉,热乎乎的。
他突然觉得,这日子好像真的有盼头了。虽然还是在工厂里当螺丝钉,还是住那间破旧的出租屋,还是要啃那些晦涩的医书,但身边多了个知冷知热的人,好像啥苦都能扛过去了。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桌上的医书上,也落在那双黑布鞋上。李守兔笑了笑,觉得这月光好像也没那么冷了。他闭上眼睛,仿佛能闻到阮晴晴身上的皂角香,能听到她细声细气地叫他“师傅”。
他想,或许马叔说得对,人这一辈子,能遇上个知冷知热的人不容易,遇上了,就得好好待人家。
以后的日子,不管是苦是甜,他都想跟阮晴晴一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