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外的红灯终于熄灭。陈主任疲惫但沉稳的声音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醒了所有人的神经:“手术做完了。”
姚娜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紧盯着陈主任的眼睛,试图从那张布满倦容的脸上读出最关键的答案。
“命,保住了。”陈主任先给了最核心的定心丸,姚娜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李柔立刻伸手扶住她。“休克纠正过来了,生命体征暂时平稳。”
“腿呢?”姚娜的声音干涩紧绷,问出了最揪心的问题。
陈主任的表情没有放松,反而更显凝重:“腿,目前保住了。血管吻合成功,血流恢复,远端的颜色和温度在好转,这是个很好信号。”
姚娜猛地闭了下眼,一股巨大的酸涩直冲鼻腔,她强行压下。栓柱已经激动得抹起了眼泪,嘴里喃喃着“谢天谢地”。
“但是!”陈主任加重了语气,让刚刚升起的希望又悬了起来,“危险期远未过去!感染,是悬在头顶最大的刀!伤口污染太严重,清创虽然彻底,但随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术后抗感染是重中之重。其次,血管危象的风险极高,血栓形成、血管痉挛,随时可能导致吻合口堵塞,肢体再次缺血坏死。还有神经功能恢复的问题……现在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接下来至少48到72小时是关键期,一点差错都不能有。他会被送进重症监护室(IcU)严密观察。”
“明白!陈主任,辛苦您了!后续治疗,一切听您的!”姚娜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需要什么药物,什么设备,您列单子!钱的问题不用担心!专家会诊,如果需要,我去请!”
陈主任看着眼前这个心力交瘁却依然思路清晰、能量尽人的年轻女人,心中感慨,点点头:“好。病人马上推出来,直接送IcU。家属暂时不能探视,IcU有严格的探视时间。你们先回去休息,留一个联系方式畅通的人在这里等消息就行。”
说话间,手术室门再次打开,李守兔躺在转运床上被推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双眼紧闭,身上插满了管子,那条伤腿被厚厚的无菌敷料包裹着,外面还固定着支架。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姚娜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下,疼得她指尖发麻。她快步上前,目光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描摹着他毫无生气的脸庞,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她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才克制住想要触碰他的冲动。
“兔爷……”栓柱哽咽着叫了一声,被护士轻轻拦住:“家属请让一下,病人需要立刻进IcU。”
姚娜强迫自己退开一步,目光却紧紧追随着那张转运床,直到它消失在通往IcU的通道拐角。那扇沉重的门在她眼前缓缓关闭,隔绝了两个世界。
“栓柱大哥,”姚娜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却依然清晰,“你和小柔先回去休息。我在这里守着,有任何情况我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翠花那边……你回去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慢慢说,别吓着孩子。学校那边,让老师多照顾,家里也需要她。”
栓柱连忙点头:“哎,哎,听你的,姚处长!辛苦你了!我这就回去!翠花不用问,她顾家学习两不误。”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心里沉甸甸的,既有兔爷暂时脱险的庆幸,又有未来未卜的担忧。
李柔看着姚娜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姐,我陪你。”
“不用,”姚娜摇头,指了指IcU门外冰冷的塑料椅,“你也累坏了,回去睡一觉。我一个人能行。需要的时候,我给你电话。”她语气不容置疑。
李柔知道表姐的倔强,叹了口气:“那你一定要吃东西,别硬扛。有事立刻打我电话,24小时开机!”她将买来的面包和水塞到姚娜手里,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喧嚣彻底退去。凌晨的医院走廊,空寂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音。惨白的灯光下,姚娜独自坐在冰冷的椅子上,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像一尊守护的石像。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她拨通了秘书的电话,声音冷静地安排着后续的工作交接和请假事宜,仿佛刚才那个在生死边缘煎熬了数小时的人不是她。挂断电话,她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严重开放性骨折术后护理”、“血管危象预防”、“神经损伤康复”……一行行冰冷的医学名词,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慰藉和武器。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呈现出一种压抑的铅灰色。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沉重的心事和未知的阴霾。
与此同时,偏远凹山村,晨曦刚刚驱散山间的薄雾。
李守兔家的土坯房里,气氛却异常压抑。翠花红肿着眼睛,默默地在灶台前烧火。自从栓柱叔半夜被姚娜派来的车接走,她就知道出大事了。兔爷是为了救她才……巨大的愧疚和恐惧像山一样压在这个半大孩子的心上。
妇联主任莲花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院子。她昨晚几乎一夜没合眼,李守兔重伤的消息像块巨石压在她心头,更让她心慌意乱的是……她的小腹隐隐传来一阵陌生的、带着点坠胀感的异样。这种感觉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加上月事迟迟未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底盘旋,让她坐立不安。
“翠花,”莲花强打精神,声音有些沙哑,“别怕,你兔爷命硬,会没事的。家里有啥活儿,帮你。”
“莲花姐……”翠花看到她,眼泪又涌了出来,“都怪我……”
“傻妮子,哪能怪你!”莲花走过去,搂住翠花的肩膀,想安慰她,自己心里却乱成一团麻。她帮翠花收拾着李守兔散落在炕上的几件旧衣服,叠着叠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
“呕……”莲花脸色一变,猛地捂住嘴,冲出门外,扶着院墙干呕起来。
“莲花姐!你咋了?”翠花吓了一跳,赶紧跟出来。莲花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心却沉到了谷底。这种反应……她扶着墙,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难道……真的是……那个混乱的、在荒野的夜晚,李守兔粗重的呼吸、滚烫的体温以及自己的初次……画面不受控制地冲进脑海。
“没……没事,”莲花勉强直起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有点着凉了。翠花,你……你帮婶子倒碗热水来。”
翠花担忧地看着她,点点头跑进屋。莲花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手不自觉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巨大的茫然和恐惧攫住了她。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李守兔生死未卜,她该怎么办?这个秘密,又能瞒多久?
几天后,栓柱带着忧心忡忡的翠花,踏上了去市里的班车。同行的,还有放心不下李守兔、内心却翻江倒海的莲花。翠花的小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期待,紧紧抱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她给兔爷煮的几个鸡蛋。莲花则一路沉默,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手心里的汗就没干过。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躺在病床上的李守兔,更害怕自己身体的秘密会暴露。
而凹山村的后山小路上,李花的脚步也有些虚浮。自从那晚和王长顺……那个沉默寡言的老猎户,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她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遇到他的地方,连去溪边洗衣服都改了时间。可命运弄人,就在她低头匆匆走过一片灌木丛时,一个高大的身影还是挡在了前面。
王长顺背着他那杆老猎枪,手里提着一只刚打到的野兔。他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鹰隼一样,直直地落在李花身上。
李花的心跳骤然停止,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头几乎要埋进胸口。她想绕开,王长顺却往旁边挪了一步,依旧挡着她。
“李……李花妹子,”王长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直愣,“这个……给你。”他把那只还带着体温的野兔往前一递。
李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连连摆手:“不……不用!长顺大哥,你自己留着,我们家条件好……”她不敢看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拿着!你家里条件好,能吃上野兔?”王长顺不由分说,把兔子塞到她挎着的篮子里,“兔爷兄弟……是为了救人。家里…翠花和铁蛋小,他们姐弟俩不容易,没有事的时候,多去看看。”他说完,不等李花反应,转身大步流星地钻进了密林深处,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
李花愣在原地,看着篮子里那只沉甸甸的野兔,心乱如麻。王长顺那笨拙的关心,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让她更加慌乱和羞愧。她该怎么办?
市一院IcU病房外。
姚娜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几天下来,她眼下的乌青更重,人也清瘦了一圈,但眼神依旧锐利,像绷紧的弓弦。她通过陈主任和刘秘书,密切了解着李守兔的情况:闯过了最初的血管危象,但伤口边缘有轻微红肿,渗出液培养结果还没出,感染的风险警报仍未解除。人大部分时间昏睡,偶尔有模糊的呓语。
当栓柱带着翠花和莲花出现在走廊尽头时,姚娜的目光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他们。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襟,迎了上去。她的视线扫过紧张局促的栓柱、怯生生抱着布包的翠花,最后落在了低垂着眼睑、脸色有些苍白的莲花身上。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地、无声地碰撞了一下。
“姚……姚处长!”栓柱赶紧打招呼,拉了拉翠花,“快叫姚阿姨!”
“姚姐姐……我才不叫阿姨,那么年轻”翠花小声叫道,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却难掩疲惫的女人,既感激又有些敬畏。这就是栓柱叔说的,救了兔爷命的“仙女”,其实她早就认识。但是没有说破,她娘三妮就是这样的人。
“翠花,”姚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她蹲下身,平视着小姑娘红肿的眼睛,“别担心,你兔爷很坚强,医生说他正在好起来。”她轻轻摸了摸翠花的头。
翠花用力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姐,谢谢你!我……我给兔爷带了鸡蛋……”
“乖。”姚娜站起身,目光转向莲花,语气平静而疏离:“莲花主任,你也来了。”
莲花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姚娜一眼,又迅速垂下,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嗯……来看看兔爷哥……村里人都惦记着。”她的声音有些干涩。眼前这个气质干练、衣着考究的城市女人,让她感到了无形的压力,更让她心慌的是自己肚子里那个可能存在的秘密。
就在这时,IcU厚重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探出头:“李守兔家属!病人短暂清醒了一下,情绪有些波动,喊着要……要见人。现在情况稍微稳定,可以进去一位家属探视一分钟,动作轻点!”
“我进去!”姚娜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脚步已经迈开。莲花张了张嘴,那句“让我看看他”终究没能说出口,眼神黯淡下去。
姚娜迅速穿上无菌服,戴上口罩帽子,跟着护士走了进去。病床上,李守兔半睁着眼睛,眼神涣散而迷茫,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姚娜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轻声唤道:“兔爷?是我,姚娜。”
李守兔浑浊的目光似乎聚焦了一瞬,落在姚娜的脸上。他干裂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用尽力气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却异常清晰:
“……姚……娜……腿……疼……”
仅仅三个字,却像重锤砸在姚娜心上。他还认得她!他还知道疼!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淹没了她。她强忍着泪意,紧紧握住他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兔爷,听着!腿保住了!医生很厉害!疼是正常的,说明腿还有知觉!你挺住!一定要挺住!外面翠花、栓柱、莲花……大家都等着你好起来!”
李守兔似乎听进去了,眼神里多了一丝微弱的光,随即又被疲惫淹没,缓缓闭上了眼睛。监测仪上的数字平稳地跳动着。
姚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在护士的示意下,依依不舍地退了出来。摘下口罩,她的眼眶微微泛红。
“姚阿姨,兔爷他……”翠花急切地问。
“他醒了,认出我了。说腿疼。”姚娜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欣慰,“这是好事,说明神经在恢复。”
“腿疼……”莲花喃喃重复着,心头五味杂陈。是心疼他受的罪?还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她看着姚娜泛红的眼眶,那里面蕴含的情感,绝非仅仅是“报恩”。
就在这时,翠花忽然仰起小脸,天真又带着点自豪地对姚娜说:“姚姐姐,你别担心,兔爷肯定能好!等莲花婶肚子里的‘小兔子’生出来,兔爷就有力气抱他了!”翠花酸酸地说。
轰——!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在狭窄的走廊里炸开!
莲花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差点站立不稳,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小腹,惊恐地看向翠花。姚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猛地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死死盯在莲花捂住小腹的手上,再缓缓移向莲花那张惊慌失措、毫无血色的脸。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冰冷得刺骨。
栓柱也惊呆了,张大了嘴巴,看看翠花,又看看莲花,最后看向脸色铁青的姚娜,大脑一片空白。
翠花被这突如其来的死寂和众人剧变的脸色吓住了,怯怯地小声问:“……我……我说错话了吗?莲花姐……不是说肚子里有小宝宝了,是兔爷的……”
“翠花!别胡说!你怎么能听村里人的闲话呢。我没有怀孕,就是怀孕,也是孙壮的”莲花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尖利地打断了她。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
姚娜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她看着莲花那无法掩饰的惊慌和心虚,看着那只护住小腹的手……翠花天真的话语,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她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李守兔……莲花……孩子?
走廊里,只剩下仪器隐约的滴答声,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面无人色的莲花身上。
窗外的城市,阳光似乎被乌云重新遮蔽,投下一片巨大的、冰冷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