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的圆明园,风似乎都带着几分偏向。
往日里常被圣驾眷顾的韶景轩,近来倒是冷清了些。
反倒是临着一汪碧水的烟雨楼,成了圆明园里最热闹的去处 —— 只因新封的杨答应,正凭一曲《牡丹亭》独占了皇上的眼波。
杨答应生得本就纤巧,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绣玉色牡丹的氅衣,领口袖边滚着极细的银线,走动时衣袂翩跹,倒真有几分戏文里闺阁小姐的情态。
她立于烟雨楼的紫檀木戏台中央,未开口时先含了三分笑,水袖往身侧一搭,腕间那只羊脂玉镯便随着动作轻轻晃,映得她皓腕凝霜雪。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启唇唱时,声音先低后扬,像春日里初融的溪水,先是在石缝间轻轻绕,转瞬间便奔涌成清亮的泉。
唱到 “良辰美景奈何天” 时,她忽然将水袖一抛,那素白的袖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柔美的弧线,恰好落在身前的案几边。
而她的眼波,正顺着这道弧线流转,轻轻巧巧地落在楼中主位的皇上身上,带着几分羞怯,又藏着几分邀赏的慧黠。
皇上斜倚在铺着明黄软垫的宝座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扳指,目光却始终胶着在戏台中央。
听到动情处,他会不自觉地跟着拍子轻叩桌面,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
身旁的苏培盛早已沏好了今年的雨前龙井,可皇上只顾着听曲,茶盏里的热气袅袅升起,在他鬓边凝成薄薄的雾,他也未曾察觉。
一曲终了,杨答应盈盈下拜,鬓边那朵绢制的海棠花微微颤动,她声音带着唱曲后的微哑:“嫔妾拙技,恐污了皇上的圣耳。”
皇上这才回过神,笑着抬手:“起来吧,这出《游园惊梦》,你唱得比教坊司的老师傅还要有滋味。”
说罢,便让苏培盛取了支赤金点翠的步摇赏下去,那步摇上的珍珠垂下来,晃得人眼晕。
此时的韶景轩,却静得能听见窗外竹影婆娑的声响。
自从皇上的身影更多流连于烟雨楼,婉贵人反倒得了份难得的清净。
宫女们早已备好了画舫,泊在镜湖的柳荫下。
湖面如一块被打磨得极亮的翡翠,映着岸边垂落的绿柳,连叶尖的露珠都看得分明。
婉贵人踩着跳板上船时,裙角轻轻扫过水面,惊起几尾银鳞小鱼,倏地钻进了荷叶底。
“小主,今儿风好,不如采些新莲?” 掌船的小太监笑着递过一支碧玉莲蓬钩。
婉贵人接过,指尖触到冰凉的铜钩,倒也来了兴致。
她探出身子,小心翼翼地将钩子搭在一支饱满的莲蓬上,轻轻一拧,那翠绿的莲房便带着清甜的水汽落进竹篮里。旁边的侍女要上前帮忙,却被她笑着拦住:“我自己来,这样摘得才有意思。”
不过片刻,竹篮里便堆了七八支莲蓬。
有时她也不采莲,只让画舫在湖心漂着,自己则支起小巧的紫竹鱼竿,鱼钩上挂着碾碎的莲籽做饵。
鱼线垂入水中,漾开一圈圈浅浅的涟漪。
她便支着下巴坐在船舷边,望着远处烟雨楼的飞檐,听着风吹过荷叶的沙沙声,还有偶尔从岸边传来的几声蝉鸣。
往往钓了半个时辰,鱼竿都未曾动过,她却也不恼,收线时见鱼饵还在,便又重新挂上,仿佛钓的不是鱼,而是这份无人打扰的宁静。
画具是早就备在船上的。
若是时兴所至,她便铺开素笺,研好松烟墨,对着眼前的一池碧荷勾勒起来。
她的笔触并不似宫廷画师那般精工细描,反倒带着几分随性,荷叶的舒展、荷花的娇羞,都在她笔下透着股鲜活的灵气。
画累了,便将笔搁在砚台边,伸手掬一捧湖水,感受那沁人心脾的凉意,任画舫随着水波轻轻晃悠,像躺在摇篮里一般。
这般日子过得轻快,只是每到月上中天时,婉贵人总会披上件素色披风,独自登上园内的望月亭。
亭子建在小丘之上,正对着紫禁城的方向。
夜晚的月色格外清亮,像一匹上好的白绫,温柔地覆在琉璃瓦上,也覆在她肩头。
婉贵人凭栏而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方帕子 —— 那是离宫前,长姐甄嬛亲手交予她的,米白色的软缎上,用绛色丝线绣着两朵并蒂莲。
“长姐……” 她轻声呢喃,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散。
不知此刻的碎玉轩,是否也有这样皎洁的月光?
长姐是否安好?是否也会偶尔想起远在圆明园的自己?
她望着那片沉沉的夜色,直到眼眶微微发潮,才将帕子重新叠好,紧紧攥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