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的光景,在紫禁城压抑而紧绷的氛围中悄然流逝。
这一个月,足够皇上以雷霆之势,将年羹尧及其盘根错节的党羽连根拔起,清算殆尽。
前朝的消息如同最终判决,一道比一道严酷,通过不同的渠道,冰冷地传入深宫,最终汇成绝望的洪流,冲击着翊坤宫那扇紧锁的宫门——
年羹尧被赐自尽,其子年富、年斌等一并问罪,年氏一族主要成员革职的革职,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曾经显赫无比、权倾朝野、连皇室宗亲都要礼让三分的年家,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庞然大物,竟在短短时日内便土崩瓦解,彻底烟消云散,只留下一地狼藉和世人的唏嘘。
当最后一道明确宣告年家彻底倾覆、年氏一族皆无善终的旨意,如同丧钟般最终敲响在年妃耳边时。这个一直被软禁在此、靠着往昔回忆和一丝微末侥幸支撑着的女人,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天灵盖。
她先是僵立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仿佛无法理解听到的每一个字。
随即,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心口猛地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喉头猛地涌上一股无法抑制的、极其腥甜的液体——
“噗——!”
一口殷红的鲜血如同绝望的彼岸花,从她口中直喷出来,溅落在冰冷的地砖和她素色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她眼前一黑,所有支撑的力量瞬间被抽空,身体软软地、毫无生气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彻底晕厥过去。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看见这个情况,颂芝和周宁海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哭喊着扑上去,手忙脚乱地想将她扶起,触手却是一片温热的血迹。
景仁宫那边,皇后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得知了年妃吐血晕厥的消息。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几乎是控制不住地拍案而起,脸上露出了许久未曾有过的、毫不掩饰的狂喜和畅快笑容,那笑容甚至因为过于得意而显得有些扭曲。
“哈哈哈!好!好!年世兰啊年世兰,你也有今天!这就是报应!”她只觉得连日来的郁气和屈辱,都在这一刻狠狠发泄了出来,连那纠缠她多年的头风症,此刻似乎都轻快了许多。
消息最终被小心翼翼地禀报至养心殿。
皇上正在批阅关于年党后续处理的奏章,闻听此言,执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那鲜红的墨点滴落在明黄的奏本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他沉默了良久,殿内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最终,他头也未抬,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朕知道了。让太医好生看顾着,如果缺什么,可以从朕的库房里拿。”
皇上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惋惜或愤怒,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不甚紧要的事。
得到旨意的太医院不敢怠慢,立刻派了最为资深稳重的太医亲自前去诊视。
翊坤宫内,年妃幽幽转醒时,只觉得浑身像是被碾碎后又重新拼凑起来,没有一丝力气,只有从骨髓里透出的冰冷和虚无。
黎太医颤巍巍地收回诊脉的手,眉头紧锁,脸色惊疑不定,反复搭了几次脉,额头上竟沁出了冷汗。
在颂芝带着哭音的连连催问下,他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磕磕巴巴地回禀:“娘、娘娘……请您恕臣死罪……您…您凤体亏损实在太重…气血早已耗尽,五脏六腑皆虚…元气已然…已然油尽灯枯了啊!这…这脉象浮散无根,如屋漏滴涎…依、依臣看来…恐…恐难以支撑半载之数了……纵有灵丹妙药,也…也恐回天乏术啊……”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如同寒冬腊月又被泼了一盆冰水。
“胡说八道!你这个老庸医!”颂芝第一个失态地尖叫起来,手指几乎要戳到太医脸上,“娘娘只是近日忧思过甚,气急攻心才吐了血,好好将养便是!怎会如此!你休要在此危言耸听,诅咒娘娘!”
周宁海也在一旁急声道,声音同样带着恐慌:“定是诊错了!奴才去请别的太医来!”
躺在床上的年妃,初闻此言,眼中亦是震怒和不信,她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厉声斥责这个“胡说八道”的太医。
然而,那怒意只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如同被针尖轻轻一刺,迅速干瘪、消散了下去。
她猛地停了下来,所有的挣扎和力气仿佛都被抽走了,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看不到尽头的灰烬。
过往的一幕幕在她眼前飞速闪过:兄长沙场上纵横捭阖的赫赫战功,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年府门前车水马龙的无限风光,门庭若市,煊赫一时;皇上曾给予她的那份令人眼红的专房之宠,椒房独宠,六宫粉黛无颜色……
那些曾经紧握在手的荣华恩宠,如今都成了镜花水月,指尖流沙。
如今,年家大厦已倾,兄长被赐死,家族彻底覆灭,皇上恩断义绝,视她如同敝履……她在这世上,早已一无所有。
连这副残破的躯壳,也快要走到尽头了。
太医的诊断如同最后的判决,她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连追问缘由的力气都吝于付出。真相如何,于此刻的她,毫无意义。
满腔的复杂心绪,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极空洞的冷笑,那笑声里没有波澜,只剩下看透一切的悲凉和一种万念俱灰后的平静:“罢了……都下去吧。本宫……累了。”
颂芝闻言,眼泪瞬间决堤,她扑跪在床榻边,双手颤抖着想去碰触年妃冰凉的手,又怕惊扰了她。
最终,只能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泣不成声:“娘娘…您别这么说…您千万保重凤体……”她的声音破碎,充满了绝望的依赖。
周宁海也重重跪倒在地,因着腿疾,他的姿势有些别扭,却将头埋得极低,肩膀微微耸动。
这个平日里面色阴沉的太监,此刻声音也哽咽得厉害:“娘娘…奴才这就去太医院,就是把所有太医都绑来,也定要治好您的病!您得撑住啊…”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忠诚和不愿接受现实的惶急。
然而,年妃只是缓缓闭上眼,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沉寂萦绕在她身边,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随着家族倾覆而彻底湮灭,让他们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颂芝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化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她用手死死捂着嘴,生怕再发出一点声音惹主子烦心。
周宁海也不再说话,只是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无声地颤抖着。
两人最终只能红着眼眶,噤若寒蝉地、一步三回头地退到外间,无力地守候着,陷入一片死寂的绝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