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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是这黑暗洞穴里唯一的神明,跳跃着,燃烧着,散发着微弱却至关重要的光与热,也映照着两张同样苍白、同样写满疲惫与磨难的脸。

安陵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听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听着洞外永不止歇的风雪呜咽,意识在温暖的熏烤和极度的疲惫中,渐渐模糊。但每次即将沉入黑暗,她又会猛地惊醒,挣扎着去看一眼石台上的夏刈。

他还活着。呼吸微弱,但还在。胸口随着那微弱的呼吸,几乎看不见起伏。脸上是失血过多的青白,唇色乌紫,唯有眉心那一点紧蹙的折痕,透露出身体正承受着何等剧烈的痛楚。

她不能睡。必须守着他,守着这堆火。

天,不知何时彻底黑透了。洞内洞外,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他们这一方小小的、被火光照亮的天地。风声似乎成了这世界唯一的背景音,单调,冰冷,无休无止。

后半夜,夏刈发起了高烧。那滚烫的温度,隔着布条,安陵容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开始无意识地呻吟,身体微微抽搐,干燥起皮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些破碎的、听不清的音节。是那些死在他刀下的亡魂在索命吗?还是伤口溃烂的毒火,终于开始焚烧他残存的意志?

安陵容束手无策。没有药,没有郎中,只有一捧冰冷的雪水。她只能用浸了雪水的布条,一遍遍敷在他的额头、脖颈、腋下,试图用最原始的物理方法降温。雪水很快被他的高热烘暖,她又换新的。如此反复,直到东方再次泛起那吝啬的、灰白的微光。

高烧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夏刈大部分时间都陷在昏迷的梦魇里,偶尔会短暂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眼神空洞涣散,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不认识这方天地。然后,又会被更深的黑暗和痛苦拖拽回去。

安陵容守着他,几乎不敢合眼。饥饿的感觉早已被更深的担忧和恐惧取代。赵婆婆给的窝窝头早已遗失,水囊里的雪水也所剩无几。她只在渴得受不了时,才小心地抿一小口化开的雪水。嘴唇干裂起皮,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

第二天傍晚,夏刈的体温似乎降了一些,虽然依旧烫手,但不再像之前那样骇人。他终于不再呓语,沉沉地昏睡过去,呼吸也似乎平稳了些。安陵容稍稍松了口气,知道最危险的高热关,或许暂时过去了。但更大的危机——饥饿,正如同缓慢收紧的绞索,勒上了他们的脖颈。

火堆边的枯枝已所剩无几。安陵容不得不离开相对安全的洞穴,到外面去搜集燃料。她将短刀紧紧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走出洞口。风雪已停,但积雪更深,天地间一片刺目的白。她不敢走远,只在洞口附近,用短刀砍下一些低矮灌木的枯枝,又搜集了一些松树下相对干燥的松针和苔藓。

就在她抱着枯枝准备返回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雪坡上,有一点极其微弱的、灰褐色的动静。

是一只出来觅食的野兔!在雪地上跳跃着,留下浅浅的脚印。

肉!是肉!

安陵容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放下枯枝,屏住呼吸,慢慢地、一点点地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小、边缘锋利的石头。她在宫中时,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需要捕猎,但此刻,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回忆着幼时看家中小厮用弹弓打鸟的样子,估算着距离,用尽全身力气,将石头朝着那只野兔狠狠掷去!

石头划过一道低平的弧线,“砰”地砸在野兔旁边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野兔受惊,猛地一跃,飞快地窜进了旁边的灌木丛,消失不见。

失败了。安陵容颓然放下手臂,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她没有力气,也没有技巧。

但那只野兔的出现,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她绝望的脑海。这冰天雪地的山林里,并非全无生机。她必须想办法找到食物。

她抱着枯枝回到洞里,添旺了火。然后,她开始在洞里仔细搜寻。石壁上,角落里,甚至夏刈躺着的那块石台下面……终于,在洞壁一道狭窄的岩缝深处,她摸到了几簇干枯的、紧紧贴在石壁上的苔藓,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早已干瘪的地衣。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苔藓和地衣采集下来,放在火边烤干。然后,她将它们撕碎,放进最后一点雪水里煮。水很快沸腾,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土腥和奇异草木气息的味道。

汤是浑浊的灰绿色,味道古怪,带着强烈的涩口和土腥。但安陵容闭着眼,将它喝了下去。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下,暂时驱散了些许饥饿带来的眩晕。她也舀了一小勺,吹凉了,尝试着喂给依旧昏睡的夏刈。

夏刈似乎有了些微的意识,本能地吞咽了几口,眉头皱得更紧,显然那味道极其糟糕。但终究,是咽下去了。

这一点点“食物”,如同甘露,暂时吊住了他们摇摇欲坠的生命。但远远不够。

第二天,安陵容再次冒险出洞。这一次,她走得更远了些,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雪地和光秃秃的树干。她在几棵松树下,发现了一些被风吹落的、干瘪的松果,里面还残留着些许松子。她又找到了一小丛被积雪半掩的、叶子已经枯黄但根茎似乎尚存的不知名植物。

她将松子小心地剥出来,只有小小的一把。又将那植物的根茎挖出,在雪地里蹭掉泥土,带回洞里。

松子用石头砸开,里面的果仁很小,带着油脂的香气。那植物的根茎,洗净后,在火上烤熟,虽然依旧坚硬难嚼,带着浓重的土腥和涩味,但总算是能入口的东西。

她将松子仁捣碎,混合着烤熟的、捣烂的植物根茎,再加一点雪水,煮成一小碗极其粘稠、味道古怪的糊糊。自己吃了小半,剩下的,全部喂给了夏刈。

夏刈的情况似乎稳定了一些。高烧彻底退了,虽然依旧虚弱昏迷,但呼吸平稳了许多,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极淡的、属于活人的血色。左肩的伤口没有再恶化,甚至边缘的肿胀似乎消了一些,只是依旧没有愈合的迹象。

安陵容知道,是这点微末的食物和持续的火堆带来的温暖,在支撑着他。但这点“食物”的来源,又能支撑多久?松子很快吃完了,那种不知名的植物根茎也再也找不到。苔藿和地衣倒是还能找到一些,但味道和营养都极其糟糕。

饥饿,重新成为悬在头顶的利剑。她开始感到头晕,眼前发黑,手脚虚浮无力。每次站起身,都要扶着石壁缓上好一会儿。

第三天,她几乎一无所获。只在洞外不远处的溪流边,找到几片冻在冰层下的、早已失去生机的暗绿色水藻。味道腥臭,难以下咽,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下去。夏刈只喝了点煮过水藻的、带着怪味的汤。

他的意识,似乎恢复得更多了些。偶尔,会短暂地、清醒地睁开眼,目光茫然地看着跳跃的火焰,又看看守在他身边、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的安陵容。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翕动,终究发不出声音,只是眼神深处,那抹惯常的冰冷坚硬,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露出了些许复杂难辨的情绪。

安陵容没有力气去探究。她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对抗饥饿、寒冷,和那无孔不入的绝望。

第四天,她几乎站不起来了。躺在冰冷的石台上,听着自己肚子里传来的、空洞的鸣响,和夏刈同样微弱的呼吸声,望着洞顶嶙峋的岩石,心中一片空茫。死亡的气息,从未如此刻般浓郁。或许,他们最终没能死在追兵的刀下,也没能死在严寒风雪中,却要悄无声息地,饿死在这不知名的山洞里,化为两具无人问津的白骨。

不。她不甘心。她挣扎着坐起,目光落在洞口那越来越黯淡的天光上。她必须再出去一次,最后一次。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挪到洞口。风雪似乎又要来了,天色阴沉得可怕。她扶着洞壁,目光茫然地扫过白茫茫的雪野。忽然,她的目光,定在了不远处的一处雪坡下。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雪地的反光下,隐约露出了一点不寻常的轮廓。不是石头,不是枯木。

她心中一动,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连滚爬爬地挪了过去。扒开积雪,下面露出的,竟然是半只冻得硬邦邦的野兔尸体!看情形,似乎是几天前被什么猛兽(可能是狐狸或狼)捕食后剩下的残骸,被大雪掩埋,此刻又被风吹开了一角。

肉!虽然是被啃食过的残骸,虽然已经冻硬,但那是肉!真正的肉!

安陵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她扑上去,用冻得麻木的手指,费力地将那半只野兔从雪里挖了出来。野兔的尸体很轻,大半边身子和内脏已经没了,只剩下连着后腿的脊背部分,皮毛上还带着干涸发黑的血迹和齿痕。

但这就是救命的粮食!

她抱着那冰冷的、硬邦邦的兔肉,连滚爬爬地回到洞里,甚至感觉不到寒冷和疲惫。她用短刀,费力地将兔肉上残留的皮毛和冻硬的血污刮掉,然后将肉切成小块,和最后一点干净的雪水一起,放入那个简陋的、烧得发黑的陶罐(之前从赵家带出来的喝水的碗,早已在奔逃中摔碎,这是她在洞里找到的半边破陶罐),架在火上煮。

肉的香味,很快弥漫开来。那是安陵容闻过的最诱人、最神圣的气味。她死死盯着陶罐里翻滚的、逐渐变成乳白色的肉汤,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胃部因极度的渴望而痉挛。

肉汤煮了很久,直到那不多的几块兔肉被煮得稀烂,几乎化在了汤里。她小心地将汤和肉糜一起倒出来,吹凉。

她先自己喝了一小口。滚烫,鲜美,带着油脂的香气,顺着喉咙滑下,瞬间唤醒了身体里每一个濒死的细胞。她几乎要流下泪来。

然后,她扶起依旧昏沉的夏刈,用小木勺,将温热的肉汤,一勺一勺,极其耐心地喂进他嘴里。

夏刈似乎也被这久违的、带着生命力的气味所触动,吞咽的动作明显顺畅了许多。他甚至无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一碗肉汤下肚,安陵容感到一股久违的热力,从胃部升起,流向四肢百骸。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种濒死的眩晕感,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夏刈喝下肉汤后,呼吸似乎也更有力了些,脸上那层死灰般的颜色,似乎也淡了一点点。

这半只冻野兔,让他们又撑过了两天。安陵容将每一根骨头都敲碎了煮汤,将最后一点肉渣和骨髓都榨取干净。

第六天,最后一点兔肉汤也喝完了。饥饿,重新如影随形。但这一次,绝望似乎没有那么浓重了。至少,他们知道,这山林里,并非绝对的死地。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还有希望。

安陵容再次挣扎着出洞。这一次,她沿着溪流,走得更远。在溪流转弯处、一处背风的冰面下,她用短刀费力地凿开一个冰窟窿,竟然奇迹般地,用削尖的木棍,刺中了两条反应迟钝的、不过手指长的小鱼!

又是肉!虽然少得可怜,但足以让他们再支撑一天。

第七天,清晨。洞外的天色,难得地放晴了。阳光惨白,却明亮,穿过洞口垂挂的冰凌,在洞内投下几道清冷的光柱。空气中的寒意,似乎也减弱了一点点。

夏刈在这一天,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眼神不再涣散,虽然依旧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疲惫,但已恢复了惯常的锐利与清明。他先是静静地看着洞顶,然后,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蜷缩在火堆边、抱着膝盖、似乎睡着了的安陵容身上。

她瘦得脱了形,脸上脏污不堪,嘴唇干裂出血口子,身上的棉袄破烂褴褛,露出的手和脖颈上,布满了冻疮和细小的伤口。只有那头虽然凌乱、却依旧能看出曾经精心养护的青丝,提醒着她并非生来就是这般模样。

夏刈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然后,他微微动了动。左肩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这一次,他没有再昏过去。他用右手,撑着自己,极为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试图坐起身。

细微的动静惊动了安陵容。她猛地抬起头,看到夏刈正挣扎着要坐起,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你醒了?!”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她想扑过去扶他,但刚一起身,便是一阵剧烈的头晕,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

夏刈看着她,眼神复杂。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对她做了一个“坐下”的手势。

安陵容扶着石壁,慢慢坐下,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夏刈终于靠着石壁,半坐了起来。他喘息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锐利地扫过这简陋的洞穴,扫过那堆即将燃尽的篝火,扫过角落那个煮过肉汤的破陶罐,最后,目光落回安陵容身上。

“几日了?”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沙砾摩擦,却已能成句。

“七……七天了。”安陵容答道,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这七天,如同七个世纪,每一天都在生死边缘挣扎。如今看到他终于清醒,那股强撑的硬气,瞬间土崩瓦解。

夏刈沉默了片刻,似乎也在消化这个数字。七天了。他们在这与世隔绝的雪洞中,竟然熬过了七天。

“外面……如何?”他问。

“没……没听到动静。雪停了,今天出了太阳。”安陵容抹了把眼泪,将这几日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如何找到这个洞,如何搜集柴火,如何寻找那点可怜的食物,如何用那半只冻野兔和两条小鱼吊着命……

她说的平淡,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但夏刈能想象出其中的艰难与凶险。一个养尊处优的宫妃,一个重伤濒死的男人,在这冰天雪地、缺食少药的绝境里,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而创造这个奇迹的,是这个看似柔弱、却有着惊人韧性和求生意志的女人。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布满冻疮和伤口的手上,落在她深陷的眼窝和憔悴不堪的脸上。那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似乎在悄然改变。冰冷坚硬的壁垒,裂开了更大的缝隙。

“辛苦你了。”良久,夏刈才缓缓说道,声音依旧嘶哑,却似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别样的意味。

安陵容摇摇头,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带上了些许委屈和后怕:“只要你没事……就好。”

夏刈没有再说话。他闭上眼,似乎是在积蓄力气,又似乎在思索。片刻后,他重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冷静的决断。

“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他缓缓道,目光望向洞口那方清冷的天空,“我的伤,暂时死不了,但也好不了。食物已尽,柴火也将罄。必须离开,找一处有人烟的地方,弄到药材和真正的食物。否则,你我终究会困死在此。”

安陵容点头。她早已明白这一点。只是之前夏刈昏迷,她一个人,根本无法带他离开。

“你能走吗?”她担忧地看着他依旧被布条紧紧包裹、但隐隐透出血色的左肩。

“能。”夏刈的回答简短有力。他尝试着动了动左臂,剧痛让他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但他咬着牙,没有哼出声。“扶我起来。”

安陵容连忙过去,搀扶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帮助他慢慢站起。夏刈的身躯依旧沉重,但似乎比几天前刚进洞时,多了一丝支撑自己的力量。他右臂搭在安陵容肩上,左脚着地,受伤的右腿(脚踝被刺伤)和左臂都不敢用力,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

两人相扶着,如同两根在风中飘摇的、即将断裂的枯草,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洞口。

洞外,阳光刺眼,雪野无垠,反射着冰冷而炫目的白光。寒风依旧凛冽,刮在脸上,却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深入骨髓的死亡气息。

七天七夜,暗无天日的煎熬,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丝尽头。

前路依旧茫茫,生死未卜。但至少,他们还活着,并且,重新站在了阳光下。

夏刈辨明了方向,指向东南。

“走。”他说。

安陵容点点头,搀扶着他,迈出了离开山洞的第一步,踏上了那依旧覆满冰雪、却似乎隐隐通向生机的、未知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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