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松江之水,看似平静,却悄无声息地淌过了一个月。书房内,林如海捻着胡须,对着窗外日渐葱茏的庭院,眉头却未完全舒展。府试结果,如同一块悬在心头的巨石,即将落地。
这日清晨,天光微熹,林府门前便已备好了两辆青幔马车。林如海一身靛蓝官常服,神色肃穆地站在阶前。王氏今日也起了个大早,亲自替林文博整理着衣冠,嘴里不住念叨着“祖宗保佑”、“定能高中”,又往他怀里塞了个沉甸甸的、据说开过光的护身符。林文博穿着一身崭新的雨过天青色绸缎直缀,衬得他脸色愈发有些苍白,他紧抿着唇,眼神飘忽,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捻着腰间玉佩的流苏。
林焱则在周姨娘和秋月的细心打理下,穿上了那身靛蓝色、略显半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棉袍。周姨娘替他抚平衣角的细微褶皱,柔声道:“焱儿,莫要紧张,平常心以待便是。” 林焱点点头,接过秋月递过来的温毛巾擦了把脸,感觉精神清爽了不少。
来福机灵地将备好的食水、坐垫等物搬上后面那辆较小的马车,又凑到林焱耳边小声嘀咕:“少爷,奴才打听过了,府衙放榜的照壁前人最多,咱们得早点去占个好位置!”
一行人登车启程。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车厢内气氛却有些凝滞。林如海闭目养神,指尖却在膝盖上轻轻敲击。林文博靠着车壁,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一言不发。林焱也乐得清静,默默在心里回顾着府试三场的得失,尤其是策论中那几处他觉得可能表述不够圆融的地方。
王氏站在府门口,直到马车消失在街角,才由林晓曦扶着,忧心忡忡地转回府内。林晓曦神色平淡,只淡淡道:“母亲宽心,哥哥会中的。”
府城喧嚣
再次踏入松江府城,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焦灼与期盼交织的气息。越靠近府衙,人流越是密集。车马、轿子、步行的士子及家眷,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将宽阔的府前大街堵得水泄不通。叫卖声、议论声、车马嘶鸣声、孩童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喧嚣鼎沸。
林府的马车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最终在离府衙照壁尚有百步之遥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老爷,前面实在过不去了。”车夫在外禀报。
林如海掀开车帘,望了一眼那黑压压的人头,眉头紧锁,当机立断:“下车,走过去!”
林文博深吸一口气,率先跳下马车,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被涌动的人潮带倒,幸得旁边小厮眼疾手快扶住。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衣冠,努力做出镇定之态,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林焱也跟着下了车,来福立刻像条泥鳅般挤到他身前,张开双臂,嘴里嚷嚷着:“让让!都让让!别挤着我家少爷!”
林如海沉声道:“跟紧我。” 说罢,便带着两个儿子,在家仆的开路下,朝着照壁方向奋力挤去。
每向前一步,都能感受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感。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各种香料、吃食混杂的复杂气味。
“老天保佑!一定要中啊!” 一个中年汉子双手合十,嘴里不住祈祷。
“完了完了,我第二场那篇赋好像跑题了……” 一个青衫学子面如土色,对着同伴哀嚎。
“怕什么!富贵在天,生死有命!” 他的同伴故作豪迈,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快看!礼房的吏员出来了!”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
人群瞬间如同炸开的油锅,更加疯狂地向前涌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照壁前那几个捧着厚厚一叠黄纸、面无表情的府衙吏员身上。
林如海凭借官身和家仆的奋力抵挡,终于带着林焱和林文博挤到了距离照壁还算近的位置。林文博的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急促。林焱也被挤得衣衫不整,但他努力稳住下盘,目光紧紧盯着那面即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高墙。
“肃静!肃静!” 一名吏员敲响了手中的铜锣,洪亮的声音暂时压下了喧嚣,“府试录取榜单即将张贴!甲等十名,乙等四十名!各自看好,不得喧哗拥挤!”
话音未落,几名吏员便手脚麻利地将那厚重的、写满墨字、象征着荣耀与前途的黄纸,一张张刷上浆糊,用力拍在光滑的照壁上。
“贴榜了!”
人群彻底沸腾了!所有人都拼命向前挤,伸长脖子,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盯着那逐渐展开的榜单。心跳声、喘息声、以及榜单纸张摩擦墙壁的“沙沙”声,构成了此刻最紧张的交响。
林如海也忍不住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地扫向榜单顶端。林文博更是屏住了呼吸,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榜单从最后一名开始张贴。
“第五十名……不是……”
“第四十九名……林文博!华亭县!第四十九名!”
一个尖锐的声音如同锥子,刺破了林文博最后的希望。他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若非小厮死死扶着,几乎要软倒在地。第四十九名!仅仅是乙等的吊车尾!他参加了两次县试才勉强通过,这次府试,母亲花了那么多心血和银钱,他自认准备充分,竟然……竟然只是这样一个名次?!
王氏若在此地,只怕当场就要晕厥过去。
林如海听到这个名字,眉头狠狠一皱,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瞬间面无人色的嫡子,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继续将目光投向榜单前方。失望是难免的,但此刻,他更关心另一个名字。
林焱的心也提了起来。他虽然自觉考得尚可,但在如此激烈的竞争中,名次也难以预料。
榜单继续向上张贴。第四十三名,赫然是“方运”!林焱心中一喜,为这个沉默而坚韧的朋友感到高兴。
名字一个个念出,有人狂喜尖叫,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掩面而泣。人生百态,在这方寸之地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张贴到前十名甲等榜单时,气氛几乎凝固了。
“第十名……不是。”
“第九名……”
“第八名——林焱!第八名!”
轰!
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林焱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耳边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第八名”三个字在脑海中回荡!甲等第八!他不仅通过了府试,还名列前茅!
“少爷!中了!第八名!甲等第八!” 来福第一个反应过来,激动得差点蹦起来,一把抓住林焱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奴才就说少爷一定行!甲等啊!”
林如海紧绷的脸上,瞬间如同冰雪消融,绽放光芒!他转过头,看向林焱,那眼神中的赞赏、欣慰、乃至一丝与有荣焉的骄傲,几乎要满溢出来!他用力拍了拍林焱尚且单薄的肩膀,声音洪亮,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好!好小子!甲等第八!没给你老子丢脸!哈哈哈哈!”
这畅快淋漓的笑声,在悲喜交织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出。周围瞬间投来无数道羡慕、嫉妒、探究的目光。
“林焱?就是那个华亭县十一岁的县案首?”
“果然名不虚传!府试亦是甲等!”
林文博面如死灰他听着父亲那毫不掩饰的笑,听着周围人对庶弟的交口称赞,再看看榜单上那个刺眼的“第四十九名”,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为什么?!凭什么这个庶子处处压他一头?!县案首是他,府试甲等还是他!自己这个嫡长子,反倒成了彻头彻尾的陪衬和笑话!
他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这里,感受这令人窒息的落差和耻辱,猛地一甩袖子,挣开小厮的搀扶,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挤出人群,朝着马车方向狂奔而去。
“文博!” 林如海注意到嫡子的离去,笑声戛然而止,眉头再次蹙起,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与无奈。这孩子,心性终究是差了些。
“父亲,大哥他……” 林焱也看到了林文博离去时那充满恨意的眼神,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反而升起一丝警惕。他收敛了脸上的喜色,对林如海道。
林如海摆摆手,打断了林焱的话,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严肃,但看着林焱的眼神依旧温和:“不必管他。你做得很好,为父心中甚慰。走吧,回去!”
他再次看了一眼那高悬的榜单,确认了“林焱”二字牢牢占据甲等第八的位置,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准备带着这巨大的荣耀返回华亭。
回程的马车里,气氛与来时已是天壤之别。林如海靠在车壁上,闭着眼,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显然心情极佳。他甚至难得地关心起林焱的身体:“焱儿,府试辛苦,回去好生休养一段时日。童生功名已得,下一步便是院试了,切不可松懈。”
“是,父亲,孩儿明白。” 林焱恭敬应答。
而前面那辆属于林文博的马车,则一路死寂,仿佛载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