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日,下了两天一夜的雪总算停了。
寅时刚过,天色未明,夜色浓稠如墨,偌大的林府沉寂无声,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仿佛盖了层洁白的棉被。
“吱呀——”
东南角的角门被半睁着眼打着呵欠的仆妇拉开,一架青帷小油车悄无声息地停在门外。
车厢临时加厚了木板,缝隙用油灰填塞住,深灰色的厚车帘将车门遮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寒风。
几个面容肃穆的壮实婆子,半搀半架着两个人,从内院深处沉默地走了出来,几人身后还跟着个跌跌撞撞的孩子。
“咯吱——咯吱——”脚步踩雪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清晰无比。
方老太太穿着深褐色棉袍,头发拢在脑后,用一根扁银簪子别住。
几日光景似乎更加苍老,浑浊的眼睛目无焦点,顺着搀扶着她的婆子亦步亦趋往前走着。
郑翠茵比之要更显狼狈,发髻凌乱,眼含泪花,身上裹着件厚实宽大的灰色斗篷,被两个婆子架起来,几乎是脚不沾地地拖行着。
婆子们掀开车帘,架起郑翠茵塞了进去。
方老太太使力挣开搀扶的婆子,猛地回头。
一个瘦小的身形三步并作两步飞扑进她怀里,“祖母!”
郑雨莲泪水涟涟,像断了线的珠子,打湿了方老太太的前襟。
方老太太伸出枯瘦的手,摩挲了几下郑雨莲的头,又拍拍她的后背,“不哭了雨莲,不哭。”
推开郑雨莲,死死扣住她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雨莲,祖母和你姑姑是完了,但你和昌哥儿得留下!”
“昌哥儿是郑家独苗,他有出息了你才能好。”
“你大伯不会亏待你们但也决不会重视,你是个懂事的,千万记得替祖母盯着你弟弟读书,他出息了,祖母和你姑姑才有活路。”
“你要学会伏低做小,无论多难多屈辱,都要忍住。好好学,学那些规矩,那些手段,学会了才能在她们对付你的时候还回去。”
又把郑雨莲拉入怀中,怕被婆子们听见,小声在她耳边道:“等你嫁得高门,咱们受得苦才能讨回来。”
“四丫头那个小贱人,邪门的很,你要小心。”
郑雨莲重重点头,“祖母放心,雨莲明白。”
得到孙女保证,方老太太猛地推开她,决绝转身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郑雨莲的哭声,方老太太握紧双手,这富贵的林府,这繁华的洛都,有生之年她必会回来!
赶车的徐叔拉了拉风帽,冲车下仆妇点点头,轻轻挥动马鞭,马车缓缓驶离了林府,消失在夜色中。
角门轻轻合上,落栓的声音在寂静中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正房的郭氏听到丫鬟的回禀,狠狠松了口气,重新阖上眼陷入黑甜梦乡。
而外书房的书灯,却一直燃至天明。
卯时正,太阳还在熟睡,黑黢黢一片,偌大的林府从雪夜的沉寂中缓缓苏醒。
外院先有动静,两个负责洒扫的小厮,裹着厚实的灰布棉袄,呵着白气,“吱呀”一声推开沉重的朱红色大门。
门轴刮蹭着地上的积雪,门外台阶早已被积雪吞没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赵管家立在抄手游廊内,搓了搓冰凉手掌沉声吩咐:“动作快点,先清出主路,地上滑湿,铺上草荐。老爷待会儿要上朝,都麻利些。”
下人们低声应着,各人自去取了工具,专心干着摊派给自己的那份活。
太阳慢悠悠探出头来,金红色的日光越过院墙,冷白的雪光闪着耀眼的金芒。屋檐垂挂的冰锥子融化后,水滴滴落在地上,晕开一个个小圆点。
知聪院内的雪已被清扫干净,屋内,云苓正伺候着林楚悦梳洗。
窗户被支开,阳光倾洒,雪后清冷的新鲜空气透进来,让人精神都振奋了。
茯苓掀开暖帘脚步轻捷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快意。
看到云苓伺候着林楚悦净完面,她赶忙拿着描着红梅的白瓷罐递过去,这才低声说着早上才得的消息。
“……寅时天还黑着,就被送走了,徐叔亲自驾车押着的。那郑家小哥儿和姐儿仍旧留在府里。”
“哥儿移到外院了,姐儿搬到映雪堂不远的瑞香院。”
“黑心烂肺的祸害,走了府里就清净了。”云苓啐了一口,“夫人恁的好心,还管着两个小的。”
林楚悦坐在铜镜前,闻言唇角弯了弯,走了好啊,不然两条毒蛇隐在暗处不知什么时候就上来咬你一口,也是怪让人恼火的。
收拾完,带着丫鬟去正院,今日是请安的日子。
正厅内气氛明显和平日不同,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最下首的瘦弱身影——郑雨莲。
她穿着简单素净的袄裙,低垂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在膝上,身子僵硬,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见着林楚悦来了,飞快瞥了她一眼,又恢复低眉顺眼的样子。
林楚悦挑眉,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小堂妹”来给夫人请安呢。
郭氏端坐主位,穿着身绛紫色团花常服,见林楚悦跪下请安,忙道:“好孩子,快起来。”
普济寺事件让她对林楚悦存了份赞赏。
闲话几句家常后,郭氏端起手边甜白釉茶盏,用杯盖轻轻拨了拨茶叶,并不饮用,目光扫过下方。
众人见着这样,都安静了下来,知道她这是有事要说。
郭氏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秦姨娘身上,又转向林楚秀,唇角含着抹浅笑,“前几日在普济寺,也是巧,遇见永山县令家的吕太太,相谈甚欢。”
众人了然,这是要说林楚秀的婚事。
“郝家家风清正,郝大人两榜进士出身,他家那嫡长子小小年纪已是秀才功名,长得又一表人才。”
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看到秦姨娘眼中透着期待,转而说起其他的来。
“你们也知道,咱们家全靠老爷一人打拼,底蕴并不多厚,婚事上几个姑娘能选择的人家并不多,除非……”目看深意地看着三位姨娘,“除非你们愿意让姑娘做妾。”
秦姨娘忙站起来否认道:“夫人说笑,妾万万不敢有这等想法。”
现在府里能说起婚事的只有自己所出的二小姐,夫人这是在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