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站”在数据虚空中,没有重量,没有呼吸,只有意识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在无声的空间里微微震颤。
她的手指还悬着,离那枚红色按钮只差半寸。指尖发麻,像是被电流反复刺过。
【ERASE ALL】——四个字安静地浮在透明界面上,血红得如同凝固的伤口。
耳边是婴儿的哭声。起初是一声,接着是两声、十声、百声……最后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压进她的耳朵,钻进她的骨头。
一声比一声更细弱,一声比一声更急切,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控诉。
“第八代渴望生存。”
机械音低沉地响起,毫无情绪,却像一把钝刀在她心口来回磨。
她没动。
可地面裂开了。
不是真的裂开,而是数据流突然扭曲,映出一道道裂痕,裂痕中浮现出画面——
阳光穿过教堂彩窗,洒在她脸上。沈墨寒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戒指,眼神温柔。
他说:“我愿意。”
她笑了,眼泪落下。
雨夜里,伞很小,他把大半遮在她头上,自己肩头湿透。她抬头看他,他低头看她。
谁都没说话。只有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
废墟之中,他胸口飙血,倒在地上,风衣被血浸透。她扑过去抱住他。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声音嘶哑:“我爱你。”
然后闭上了眼。
医院病房。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手却紧紧握着她的。
她靠在他肩上,听着他微弱的心跳。
他说:“别怕,我在。”
大学图书馆。他们并排坐着,笔记本摊开,铅笔传递,笑声轻快。
她说:“以后我们老了,也要这样。”
他笑:“好。”
雪山悬崖。他抓住她的手,差点被拉下去。她哭着喊:“别松手!”
他喘着气:“我不会。”
地下基地爆炸前。他把她推进逃生舱,自己留在外面。隔着玻璃,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
她读出了那句话:“活下去。”
最后一次任务前夜。他站在窗边,背影孤寂。她从后面抱住他。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很紧,很紧。
二十三次。
二十三段人生。
每一段,她都爱他。
每一段,他都死在她怀里。
记忆碎片像玻璃渣一样扎进她的意识。她想闭眼,可在这里,连“闭眼”都是假的。
沈墨寒的残影从数据流中浮现,半透明,轮廓模糊,像一缕将散未散的雾。
他站在她身后,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别毁了我们的一切。”
她没回头。
可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慕清欢的残影从另一侧浮现,嘴角挂着冷笑,眼神冰冷。
“你不过是个容器。”
“你以为你是审判者?你只是系统选中的开关。”
“按下去,你就成了它的共犯;不按,你就是它的失败品。”
林夏的手指抖了一下。
空间随她心跳震荡起来。蓝光忽明忽暗,频率越来越快,像是在回应她的情绪波动。
她越挣扎,系统越活跃。
她越痛苦,数据流越清晰。
这不是选择。
这是陷阱。
毁灭所有胚胎,等于亲手抹杀一千个可能活着的生命。
延续程序,等于承认自己是系统的工具,继续扮演“母亲”的角色,喂养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
她不是神。
她也不想当神。
她只是林夏。
就在这时——
“妈妈。”
一个声音响起。
不是系统合成音,也不是记忆回放。
是一个婴儿的声音,稚嫩,微弱,却清晰得像一根针,刺穿了所有嘈杂。
她低头。
脚下投影的裂痕中,一个胚胎舱缓缓开启。
营养液倾泻而出,滴落在虚拟地面,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舱内婴儿睁着眼,瞳孔漆黑,没有一丝光。
它的小嘴微微张开,又重复了一遍:
“妈妈。”
林夏的呼吸停了。
指尖离按钮更近,几乎要碰到。
又一声啼哭响起。
另一个胚胎舱中,婴儿泪水滑落,顺着脸颊滴进营养液,泛起一圈涟漪。
“可我想活……”
声音轻得像耳语,却重重砸在她心上。
她猛地想起苏遥临终前的话。
“去找周衍……别信沈墨寒……”
她想起慕清欢自毁前的眼神。
“你从来都不是替代品……”
她想起沈墨寒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
“记住温度……”
不是心跳。
不是誓言。
是温度。
是血的温度。
是泪的温度。
她的视线模糊了。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穿过数据流,滴在控制台界面上。
“滋——”
一声轻响。
像是水滴落在烧红的铁板上。
泪痕在界面蔓延,与某处断裂的数据流产生共振,浮现出一串断续的光点。
一下,两下,三下……短长,短长,短……
摩斯密码。
她瞳孔骤缩。
那是苏遥教她的求救暗号!
她曾在训练营里反复练习,直到肌肉记忆刻进本能。
光点拼出三个字:
**选空。**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像被雷劈中。
手指僵在半空,不再向前。
不是毁灭。
不是延续。
是“空”。
跳出选项。
否定身份。
拒绝成为“审判者”。
她终于明白了。
真正的自由,不是做选择。
是**拒绝被选择**。
她缓缓收回手,指尖离开按钮。
空间剧烈震颤,蓝光疯狂闪烁,警报音尚未响起,仿佛系统也愣住了。
她轻声说:
“我不当容器,也不当神。”
然后,她抬手,从腰间抽出那把沾满血的匕首。
刀刃早已卷口,边缘布满细小的缺口,像她走过的路。
她划破左手手腕。
鲜血涌出,顺着掌心流下,滴落在控制台表面。
她用血,在那枚红色按钮下方,画下一道符号——
S型。
但不是完整的S。
它的尾端戛然而止,像被一刀斩断,像一条被撕裂的锁链。
**断裂的S。**
空间瞬间死寂。
下一秒——
“权限异常!协议崩溃!执行清除!”
机械音尖锐响起,不再是平稳低沉,而是带着一丝扭曲的慌乱。
所有胚胎舱同时闭眼。
啼哭戛然而止。
沈墨寒和慕清欢的残影开始扭曲、消散。
地面的记忆碎片如镜面般彻底碎裂,化作无数光点,升腾而起,像一场逆向的雪。
【ERASE ALL】按钮开始扭曲、分解,表面出现裂纹,数据流从中崩解,化作尘埃般的光粒,缓缓飘散。
她没回头看。
也没再听系统最后的警告。
她转身,背对控制台,走向无尽黑暗。
脚步落下,没有声音。
可每一步,都像踩在她自己的心跳上。
身后的光芒逐一熄灭。
数据流冻结、坍塌。
整个空间正在瓦解。
就在最后一丝光即将消失的刹那——
通道尽头,亮起一盏小夜灯。
昏黄,微弱,却真实得让人心头发烫。
像旧日家里床头的那盏。
像她小时候害怕黑暗时,母亲总会为她留的那盏。
赤脚踩地的声音由远及近。
轻轻的,软软的,带着一点犹豫。
一双赤脚出现在灯下。
约莫五岁孩童的脚,小腿纤细,脚踝微脏,像是刚从泥地里跑回来。
阴影中,孩童抬起头。
面容模糊,看不清五官。
只有那双眼睛,在昏黄灯光下闪着湿润的光。
它望着她,轻声说:
“妈妈,你回来了?”
林夏的脚步顿住。
她没有回头。
也没有回答。
可她的嘴角,极轻微地上扬了一下。
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看不见的缝。
她抬起手,摸了摸左腕的伤口。\\
血已经不怎么流了。\\
S型纹路安静地伏在皮肤下,不再发烫,不再跳动。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盏小夜灯。\\
然后,转身,走入更深的黑暗。
灯下的孩童没动。\\
只是抬起小手,轻轻按了按胸口。\\
那里,一道淡蓝色的光纹一闪而逝。
通道尽头,只剩下一盏摇曳的小夜灯,和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