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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武十三年八月初三,邺城西郊猎场草甸。

晨雾尚未散尽,青布帐篷已如雨后蘑菇般连成一片。车马声、吆喝声、锯木刨板声嘈杂交织,空气里混着桐油、新木和汗水的味道。

场地东侧,一顶不起眼的青帐旁,刘封静静站着。十岁的少年身量已开始抽条,穿了身素色细麻襕衫,头发用青布带整齐束起。他没像其他孩童般东张西望,只是目光平稳地扫视着整个场地——从帐篷的排列布局,到匠人们搬运器物的动作,再到各县吏员脸上的神色。

“阿封,看够了吗?”马超压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今日换了身深褐短打,腰板依旧挺得笔直,但刻意收敛了沙场杀气,看起来像个寻常的护院武师。

刘封没回头,轻声问:“马哥,你说这些帐篷的排布,有什么讲究?”

马超一愣,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片刻后,他皱眉:“南边那几顶帐篷挨得近,像是约好了的。北边那几顶却隔得远,尤其平阳县那顶,几乎被挤到角落去了。”

“嗯。”刘封点点头,“平阳县前些日子出事,其他县怕沾上晦气。至于南边那几个——”他顿了顿,“河内汲县、弘农黾池、河东安邑,三县的帐篷紧挨着,吏员之间打招呼的神色也熟稔。应是早就相识,说不定……还通过气。”

马超心中微凛。他重新打量眼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太子——什么时候起,这孩子观察人事已如此细致了?

“走。”刘封转身,神色平静,“去看看武城县的帐篷。”

两人穿过人群。沿途不时有匠人当场演示器物:改良犁铧破土的深度、新式水车提水的效率、甚至还有一架据说能自动筛谷的风车。喝彩声、质疑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刘封走得不快,目光在每处停留的时间几乎相等。看到精巧处,他会微微颔首;看到华而不实的设计,他会轻轻摇头,却从不开口评论。

马超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手始终虚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柄软剑。

快到场地中央时,刘封脚步顿了顿。他看向平阳县帐篷的方向——那里果然观者寥寥,两个匠人卖力演示着改良农具,却连驻足的人都少。

武城县的帐篷就在前方。帐前空地已围了三圈人,比别处都热闹。刘封没急着挤进去,而是站在人群外围,先观察了片刻。

帐篷前分三处陈列,布局清晰:左织右水,正中案台。柳成带着年轻匠人现场织布,动作娴熟;马钧讲解水力模型,条理分明;案台上蓝皮册子码放整齐,不时有人取阅。

诸葛亮的安排,向来有章法。刘封唇角微弯。

正看着,一个藕色身影从帐内走出——是黄月英。她今日打扮得清爽利落,正温和地回答几个商人的询问。刘封正要上前,却见黄月英目光扫过人群,看见他时明显一怔,随即微笑着点头示意,却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唤他。

刘封会意——嫂嫂看出他是以旁观者身份来的。他便也只遥遥拱手,算是见礼。

倒是马超被黄月英看见了,不得不走过去。黄月英轻声道:“姐夫来了。”目光落向刘封,含笑点头,“那位小郎君是?”

马超会意:“家中晚辈,带他来见见世面。”

“那便请自便看。”黄月英温声道,又补了句,“帐内有茶,渴了便来取。”

简单的对话,却给了刘封在帐外观望的由头。他退回人群边缘,继续观察。

织机前,一个南郡匠人正问柳成断线接续的问题。柳成答得细致,还当场演示了一遍。刘封注意到,柳成讲解时不仅说步骤,还会解释设计原理——“这挑纱杆的角度是算过的,一挑即中”。

水力模型那边,几个商人围着马钧问造价。马钧对答如流,每项花费都有依据,甚至能说出“若在黄河支流建坊,因泥沙多,水轮叶片需加厚半分”这样的细节。

刘封静静听着,心中默记。兄长治事,重实效亦重根基,这点他早就知道。但亲眼看到这些匠人能将设计思路说得如此透彻,还是让他有些触动——这不是简单教会手艺,是连思考的方法都传下去了。

“小郎君也对织机有兴趣?”旁边忽然传来温和的问话。

刘封转头,见是个四十来岁的文士,青衫整洁,气质儒雅。他拱手:“随便看看。先生是?”

“在下姓严,尚书台考功令史。”文士微笑,“奉命来看看各县展品。”

刘封心中一动,尚书台考功曹的官员,今日来此,怕不只是“看看”那么简单。他面上不显,只道:“严令史辛苦。”

“分内之事。”严令史目光落在武城帐篷前,“这武城县,阵仗不小啊。”

这话说得平淡,刘封却听出了一丝别的意味。他没接话,只是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

这时,帐帘掀起,诸葛亮走了出来。他今日穿了身浅青官服,戴幞头,神色从容。严令史立刻迎上去:“诸葛县令。”

“严令史。”诸葛亮拱手,“可是要查验展品?”

“正是。”严令史从袖中取出簿册,“按例,需核验器物功效是否如所报,耗用物料是否属实。”

“请。”

两人走向织机。严令史问得细致:织机日织几尺?断线率几成?梭轨耐磨多久?柳成一应答,有问必答。严令史边听边记,偶尔抬眼看看诸葛亮,眼神复杂。

刘封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注意到,严令史问话时,会刻意挑些容易含糊的问题——比如“这齿轮用枣木,比用松木成本高多少?高出的部分,效率提升可值得?”这类问题,看似合理,实则暗藏比较之意。

但柳成答得稳:“回大人,枣木比松木贵三成,但耐磨度高一倍。算长远账,反而省了更换工料的时间,划算。”

严令史笔尖顿了顿,记下。

轮到查验水力模型时,马钧的讲解更让严令史皱眉——因为太细了。从水流速测算,到齿轮变速比,再到离心调速装置的受力分析,马钧甚至当场用炭笔在地上列算式。

“这些……都是你算的?”严令史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匠人。

马钧点头:“是小人与黄夫人一同推算的。大人若有疑,可当场验算。”

严令史沉默片刻,合上簿册:“不必了。”他转向诸葛亮,“诸葛县令,这些数据,我会如实呈报。”

“有劳严令史。”

严令史却没立刻走,反而压低了声音:“诸葛县令,木秀于林啊。你这些器物虽好,但耗用物料、所费人工,皆远超常例。尚书台那边,已有议论。”

诸葛亮神色平静:“下官所作所为,皆在《试行录》中载明。是非功过,朝廷自有公断。”

“但愿如此。”严令史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刘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缓步走到诸葛亮身边,轻声唤:“兄长。”

诸葛亮转头,眼中露出温和笑意:“阿封来了。”他看了眼马超,颔首致意,“姐夫也来了。”

“兄长,”刘封抬头,“那位严令史,似乎话中有话。”

诸葛亮摸摸他的头:“考功官员,职责所在。他说的也是实话——武城所费,确比别县多。”

“但功效也高。”刘封道,“方才我看了,武城织机织布速度,至少是旁边河内郡那架的两倍。若算上省下的工时,长远看,武城的投入更划算。”

诸葛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阿封会算这个了?”

“在武城住时,跟兄长学的。”刘封神色认真,“一锹一铲是根基,但也要算这一锹一铲,能筑多高的墙。”

诸葛亮笑了,笑意直达眼底:“好,阿封长大了。”

正说着,场地入口处传来骚动。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司隶校尉钟繇在一众属吏簇拥下缓步而来。这位以书法闻名、治政严谨的老臣今日穿了紫色官服,神色肃穆。

各县帐篷前顿时紧张起来。钟繇却步履沉稳,一县一县看过去,问得比严令史更细——不只问器物功效,还问匠人待遇、物料来源、甚至学徒培养。

走到武城县帐篷前时,钟繇驻足良久。他细细看了织机和水力模型,又拿起一本《试行录》,翻到物料耗用那页,看了半晌。

“诸葛县令,”钟繇抬眼,“这册子里的数据,若有一字不实,便是欺君之罪。”

诸葛亮躬身:“下官愿以性命担保,句句属实。”

钟繇点点头,将册子递给身后随从:“抄录,呈尚书台、中书台各一份。”他环视四周,声音陡然提高,“今日巧技会,乃陛下亲旨所设。诸位展出器物,一为展我大汉工匠之智,二为惠及天下百姓。凡有益于民者,本官必如实上奏;凡弄虚作假者,严惩不贷!”

这话掷地有声。几个县吏脸色发白。

钟繇又看向柳成、马钧等人,语气稍缓:“匠人辛劳,朝廷知晓。凡器物获评‘上等’者,主制匠人授‘巧工’衔,赏钱十贯;所在县县令,记功一次。”

帐前匠人们激动得眼睛发亮。十贯钱,对寻常匠户来说,是一笔巨款。

钟繇不再多言,继续巡视。刘封看着老臣挺直的背影,轻声道:“钟使君这是在为武城正名。”

马超在旁低语:“也是为敲打某些人。”

刘封点头。他目光扫过南边那几顶紧挨的帐篷——河内汲县、弘农黾池、河东安邑的吏员正凑在一起低语,神色有些不安。

午后,风波果然来了。

事发在河内汲县展位。几个匠人围着一架改良纺车争论,声音越来越大。刘封本在远处看别处的水车演示,闻声转头,见诸葛亮已快步走向那边。

“马哥,去看看。”刘封迈步,却走得不急。

马超跟上,有些意外——若是从前,这孩子早就跑过去了。

人群中央,一个弘农郡的匠人正指着汲县的纺车高声道:“这轴套接法,分明是偷师武城!改了改就说是你们独创,要不要脸!”

汲县的老匠人涨红了脸:“这是李老师傅的心血!”

“心血?我看是偷来的血!”

眼看要动手,诸葛亮已分开人群站到中间。他没立刻说话,而是先仔细看了看那纺车,又看向双方匠人。

“这位师傅,”他对弘农匠人道,“你说汲县偷师,可有证据?”

“有!半月前在武城,柳师傅教斜榫接法时,这老李就在旁边学!”

诸葛亮转向汲县老匠人:“老师傅,这接法,可是从武城学来的?”

老匠人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刘封站在人群外围,静静看着。他注意到,兄长问话时,目光不仅看老匠人,还扫过汲县帐篷旁那几个神色紧张的吏员。

“老师傅,”诸葛亮声音温和了些,“您这纺车,除了这接法,可还有别的改良?”

老匠人一愣:“还、还有纱锭调高了,踏板加了配重……”

“这些改良,可有用处?”

“有用!纺线更顺手,踩起来省力!”

诸葛亮点点头,转向众人:“诸位,匠艺之道,贵在实用。汲县这位老师傅,学了斜榫接法,用在纺车上,是学以致用;又自创纱锭、踏板改良,让纺车更好用,这是锦上添花。”

他看向弘农匠人:“这位师傅维护技法传承,心是好的。但武城公开技法,本就是盼着大家学了去,用到该用的地方。只要用得好、让百姓得利,何必计较出处?”

弘农匠人张了张嘴,终是没再说话。

诸葛亮又对老匠人道:“老师傅,往后用了别处的技法,大大方方说出来。天下匠人相互借鉴,手艺才能精进,百姓才能得实惠。”

老匠人眼眶一红,深深鞠躬:“谢明府……小老儿明白了。”

一场争执,就此化解。围观匠人纷纷点头,有人低语:“诸葛明府这话在理……”

刘封看着人群中央的兄长,心中默念:以理服人,以利导人,这才是治事之道。

他没挤进去与兄长说话,只远远拱手一礼,便转身离开。

夕阳西斜时,巧技会首日将散。刘封和马超往场外走,经过平阳县帐篷时,刘封驻足片刻。

帐篷前,那两个匠人正在收拾器物,神色黯淡。见刘封看来,他们低下头,动作局促。

刘封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马超跟上来,问:“阿封,你觉得平阳那两人如何?”

“手艺不差,但心气已失。”刘封平静道,“朝廷给了机会,他们却没抓住。可惜了。”

马超看着少年沉静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孩子或许比很多人以为的,看得更透。

马车颠簸,少年神色沉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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