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国另一端的战略要地——长江北岸的牛渚港,“冢虎”司马懿,也在进行着他的历练。
牛渚港,控扼大江,地势险要,曾是孙坚操练水师的重地。如今,这里是横江将军太史慈麾下长江水军的重要补给点和前沿基地。港口内战舰云集,军械物资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江水与金属的气息。
司马懿被任命为此地的县令,其职责远不止寻常的民政。他需要确保水军后勤补给畅通无阻,协调军地关系,处理因大军驻扎而带来的各种社会问题,同时,此地作为连接南北的重要渡口,商旅往来频繁,治安与管理亦是重中之重。
与庞统的深入民间、奇谋迭出不同,司马懿的表现,更像一块沉入江底的巨石,沉默而稳定。他行事极其低调,言语谨慎,从不轻易表态。每日清晨,他总是第一个踏入县衙官署,最后一个离开。官袍穿在他身上,一丝不苟,连褶皱都似乎被刻意抚平过。
他的值房内,文书案牍堆积如山,却分门别类,井然有序。此刻,他正埋首于一份关于军粮调拨的文书。主簿恭敬地站在一旁,汇报着:“明府,水军那边又催了,说下月演武,需额外调拨粟米三千石,干草五千束。只是……库房存粮,按制仅够维持本县及水军日常两月之需,若一下子拨出这么多,恐……”
司马懿头也未抬,目光依旧停留在文书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旁边另一份卷宗,快速翻阅着。
“去岁荆州上缴的漕粮,有一批因仓廪不足,暂存于对岸芜湖仓,数目几何?”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主簿一愣,连忙翻看手中的册子:“回明府,约……约五千石。”
“拟文,报郡守及水军都督府。”司马懿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无波,“言明本县仓廪实情,建议由芜湖仓直接调拨三千石至牛渚水寨,可省却中途转运之耗。同时,请郡守协调,可否由邻近丹阳郡先行补足芜湖仓缺额?此为最优解,若不可行,再议本县仓廪支应之事,然需水军都督府行文明确此为临时借调,并定下归还期限。”
主簿眼睛一亮,此法既解决了水军的燃眉之急,又未动用本县保底的存粮,还通过正式文书将责任与流程厘清,避免了日后扯皮。“明府高见!下官这就去办!”
司马懿微微颔首,待主簿离去,他再次低头,目光落在另一份关于码头扩建与民房征用的争议文书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展开,提笔在上面写了几行小字,无非是“依律核查地契”、“评估补偿公允”、“召集相关方协商”等毫无新意却又挑不出毛病的标准流程。
午后,他难得地离开了官署,只带了一名随从,如同一个寻常的士子,信步走在牛渚港嘈杂的街道上。港口区与民坊区交织,扛着货物的苦力、叫卖的小贩、巡逻的兵卒、南来北往的客商,构成了一幅喧嚣而充满活力的画卷。
他没有去那些热闹的酒肆茶楼,而是拐进了一条背街小巷。巷子深处,几个原本在码头上欺行霸市、后被县衙整治过的地痞正无所事事地蹲在墙角晒太阳。看到司马懿过来,几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想要溜走。
“站住。”司马懿的声音不高,却让那几人僵在原地。他走过去,目光扫过他们略显惶恐的脸,“近日,可有营生?”
为首的地痞头子讪讪道:“回……回明府,小的们……在码头上找些零活干……”
“嗯。”司马懿点了点头,“码头上规矩多,手脚干净些,自有饭吃。若再犯事,律法不容。”他没有多说,也没有训斥,只是平淡地陈述事实,那几人却听得冷汗涔涔,连连称是。
离开小巷,他来到江边。巨大的战舰如同沉睡的巨兽泊在岸边,水兵们正在甲板上操练,号子声与江涛声混在一起。太史慈的旗舰“破浪”号格外醒目,旌旗招展。司马懿远远望着,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名水军都尉恰好带队巡逻经过,见到司马懿,抱拳行礼:“司马明府!”
司马懿回礼,态度谦和:“将军辛苦。”
那都尉笑道:“明府将后勤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等在前方方能安心操练。太史将军也常夸明府办事稳妥。”
“分内之事,不敢当将军谬赞。”司马懿微微躬身,语气依旧平淡,“军中若还有何需求,尽管按章程提出,下官必当尽力。”
两人又寒暄几句,那都尉便带队离开。随从低声对司马懿道:“明府,看来水军对您很是满意。”
司马懿望着那都尉远去的背影,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满意与否,无关紧要。恪尽职守,不出差错,便是本分。”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浩渺江面,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教导随从,“这牛渚港,看似由县衙治理,实则核心在水军。处理好与军方的关系,理顺后勤脉络,平息民间纷争,使商旅畅通,便是大功一件。锋芒,在这里是最无用的东西。”
他在江边站了许久,直到夕阳西下,将江面染成一片金红。江风拂动他的衣袍,他却如同一尊石像,岿然不动。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偶尔掠过江上往来的船只、对岸隐约的山峦。
回到官署时,已是夜幕低垂。值房的灯再次亮起,他继续处理那些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书。每一个批示,都严谨而克制,符合律法章程,绝不越雷池一步,也绝不留下任何可供指摘的把柄。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如同一个最精密、最可靠的零件,嵌入牛渚港这架复杂的机器之中,无声地运转着。表面上,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平淡无奇,合乎规矩,甚至有些乏味。然而,在这乏味与低调之下,是一种对规则极致的理解和运用,是一种近乎可怕的耐心和自制。
牛渚港,这片弥漫着江水气息与金戈之声的土地,正是他磨砺心性的绝佳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