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那场如雷霆骤发、又迅速尘埃落定的战事,其捷报早已传遍朝野,自然也传入了皇学明伦堂。太子的课业,也因此多了一道颇具分量的题目。
太子太傅郑玄,学问渊博,诲人不倦。他并未让太子刘封简单复述战报,而是提出了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布置为课业:“封儿,你可知晓,数十年前,鲜卑枭雄檀石槐统一漠南,势大难制,汉军屡次征讨,败多胜少,乃至边塞屡遭荼毒。何以短短数十年后,其继承者轲比能,看似势头更盛,却在我朝雷霆一击之下,如流星坠地,迅速败亡?此中缘由,你需细细思之,明日讲给我听。”
这道题目,对一个少年而言,不可谓不难。它要求刘封不仅要了解眼前的胜利,更要透视胜利背后的深层原因,理解时代变迁与国力消长的关系。
刘封接到课业,并未立刻去翻找那些繁杂的战报细节,而是独自坐在明伦堂的窗边,蹙着小眉头,认真思索。父皇刘备与师长们的平日教诲,郑太傅讲解的经典义理,以及他偶尔听闻的朝堂议论,此刻都在他脑海中交织。
他想起了父皇时常提及的“根基”二字。郑太傅也常讲“仓廪实而知礼节”。他隐约感觉到,这次的胜利,绝不仅仅是前方将士勇猛那么简单。
次日,郑玄考校课业。刘封站起身,虽然声音尚带稚嫩,但条理却颇为清晰:
“太傅,学生以为,此次北疆大捷,其速其果,非止于疆场一时之功,实乃我朝多年‘固本培元’之必然。”
“其一,在于内政修明,根基深厚。”刘封努力回忆着听到的词汇,“父皇与朝廷诸公,推行度田检籍,使耕者有其田,朝廷赋税有源,府库得以充盈;又行九品中正之法,选贤任能,使吏治渐清。此如同大树深根,根深方能叶茂,方能支撑大军远征。”
“其二,在于边备已久,将帅得人。”他继续道,“三叔、吕布将军等威震北疆,将士用命,训练有素。更有如师兄这般年轻俊杰,敢于深入险地,直捣黄龙。此非一朝一夕可成,乃多年积累所致。”
“其三,在于策略得当,分化瓦解。”刘封想起了听到的关于阎柔联络东部鲜卑的事情,“朝廷未一味强攻,而是善用智谋,拉拢分化轲比能之羽翼,使其孤立,方能速胜。”
他顿了顿,最后总结道:“反观檀石槐之时,汉室衰微,内忧外患,朝政混乱,边备松弛,故虽有名将,亦难挽颓势。而今我朝新立,上下同心,内安外和,国力日增。故同样的北疆,同样的鲜卑,结果却截然不同。学生以为,胜在朝廷,胜在积累,胜在根基稳固。”
郑玄听着太子虽显稚嫩却已能抓住关键的论述,抚须微微颔首,眼中露出欣慰之色。他并未直接评判对错,而是引导道:“封儿能看到内政、边备、策略层层关联,甚好。然则,你可知为何朝廷如今能‘固本培元’,而桓灵之时却不能?这‘本’与‘元’,究竟何指?望你日后读书、听政,常怀此问。”
刘封恭声应下。他知道,太傅的问题,引向了一个更深的层面——关于制度,关于人心,关于一个王朝何以兴盛的根本道理。北疆这场迅捷的胜利,如同一把钥匙,为这位年幼的太子,打开了一扇窥探治国安邦复杂图景的窗户。那流星般坠落的轲比能,其意义,不仅在于消除了一个边患,更在于成为了帝国未来继承者思考“何以立国”、“何以强国”的第一个鲜活注脚。
刘封从明伦堂出来,心中还萦绕着郑太傅关于北疆胜因的考问,以及那更深层次的“本”与“元”的思索。他沿着宫苑的回廊往长秋宫走去,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正行走间,忽见廊柱旁、花圃边,有几只毛色或斑斓或纯白的小兽敏捷地窜过,发出细弱的“咪呜”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个陌生人。它们体型娇小,动作灵巧,与宫中常见的犬只截然不同。
“咦?这是何物?”刘封停下脚步,好奇地观望。他认得这是狸猫,但宫中何时多了这许多?
待到长秋宫与父皇母后一同用膳时,刘封便提起了这桩新鲜事:“儿臣方才回来,在宫苑里见到好几只小狸子,模样甚是灵巧可爱,以前似乎不曾见过这许多。”
皇后刘玥闻言,温柔一笑,夹了一箸菜放到他碗中,解释道:“封儿说的是那些小猫儿吧。那是城里雀离寺的主持前些日子呈进宫来的,说是从西域传来的品种,最是擅长捕捉鼠患。这些小东西,一窝便能生下六七只,繁衍得快,宫里如今是越来越多了。”她说着,略带询问地看向身旁的刘备。
刘备正慢条斯理地用着膳,听到此事,脸上并无厌烦之色,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宽容,接口道:“嗯,雀离寺主持有心了。这些小兽既能除害,瞧着也颇有趣致,在宫中跑来跑去,添些生气也无妨。只要不滋扰宫人,不损坏器物,便由它们去吧。”
刘封听着,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由得将此事与方才思索的北疆胜因联系了起来。他想起郑太傅说的“根基”与“积累”,看着碗中的饭食,又想起北疆将士的粮草,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仰头问道:“父皇,母后,这些西域来的狸猫,既然能除鼠护粮,那是不是也能让它们去边关的粮仓?或者,它们的到来,是不是也说明我们和西域的商路更通了,能带来更多有用的东西?”
刘备与刘玥闻言,俱是一怔,随即相视一笑。刘备放下筷子,眼中带着赞许看向儿子:“封儿能由此及彼,联想边事,关心国用,很好。”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引导道,“商路畅通,确能带来异物、新知,亦能增我国力。然如何运用这些外来之物,使其真正利于国、便于民,却需审慎思量,因地制宜。这其中的道理,与你今日所思北疆胜败之因,或有相通之处。”
刘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觉得这治国安邦的学问,似乎无处不在,连这宫中偶然多出来的几只西域小猫,背后也仿佛牵连着广阔的天地与深奥的道理。他低下头,继续吃饭,心中却对那“固本培元”与“外来之用”的平衡,有了更模糊却也更具体的感受。而那几只西域狸猫的身影,也如同一个微小的注脚,悄然印入了他对这个庞大帝国运作方式的最初认知之中。
晚膳后,刘备见天色尚好,便对刘玥温言道:“今日天气和暖,朕陪你抱着永儿去苑中走走,也让他沾些地气。”刘玥含笑应下,小心地抱起咿呀学语、刚满一岁的幼子刘永,随着刘备一同往御花园去了。
刘封则自觉担起兄长的责任,细心照顾着三岁的弟弟刘禅用完了饭,又耐着性子陪他玩了一会儿简单的木偶游戏,直到刘禅开始揉眼睛,显露出倦意。恰在此时,刘玥与刘备散步归来,刘封便将已有些昏昏欲睡的刘禅交还到母后怀中。
“封儿长大了,能帮母后照顾弟弟了。”刘玥轻轻拍着刘禅的背,看着长子,眼中满是欣慰。
刘封向父皇母后行礼告退后,便回到了自己在长秋宫的偏殿。近来,已有大臣上奏,言及太子日渐年长,按礼应迁出皇后所居的长秋宫,移居东宫,以正名分,习独立。然而刘备对此总是轻轻搁置,私下里对刘玥叹道:“封儿虽渐懂事,终究年岁尚小。此时让他独自居于东宫,你在这宫中要照料禅儿,如今又添了永儿,已是耗费心神。若封儿再搬出去,难免会觉得失了母亲看顾,心中孤寂。还是再等几年吧,待他心性更稳些再说。” 不过,考虑到太子确实年岁渐长,一直与父母同住正殿也不甚合宜,便折中让他搬到了长秋宫内的这处偏殿,既全了亲近,也稍示区别。
刘封推开偏殿的门,室内静悄悄的。午后西斜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靠窗的那张书桌,那是他平日读书习字的地方。
只见在那一片被阳光笼罩的桌面上,此刻正蜷缩着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那身皮毛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极为纯粹、温暖的金色,仿佛一小团凝固的阳光。它睡得正香,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小巧的鼻子偶尔轻轻抽动一下。
刘封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收敛了几分,生怕惊扰了这小生灵的清梦。他缓缓走近,午后的阳光也笼罩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他静静地站在桌前,低头看着那团金色的毛球,白日里思索北疆胜败、国家根基的沉重心绪,仿佛在这一刻,被这小兽毫无防备的安宁睡颜悄然抚平,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柔和的笑意。
这来自西域的小小生灵,以其无声的方式,成为了这宫廷深处,一抹温暖而静谧的风景,也慰藉着一位未来储君逐渐成长、却依旧渴望温暖陪伴的稚嫩心灵。
那团金色的毛球似乎感知到刘封的靠近,慵懒地伸展了一下腰肢,露出粉嫩的爪垫,然后才慢悠悠地抬起头,一双如同琥珀般清澈的金色眼眸望了过来。见是刘封,它非但不怕,反而主动凑上前,用毛茸茸的小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刘封试探着伸过去的手心,喉咙里发出细微而满足的“咕噜”声。蹭了几下后,它仿佛完成了某种仪式,轻盈地一跃,便从敞开的窗户灵巧地钻了出去,消失在殿外的花木丛中。
刘封看着它消失的方向,不禁莞尔,摇了摇头。这小东西,倒是来去自如。
目光转向殿内一侧的武器架,那上面静静摆放着一对长短不一的剑。这是他父皇刘备的佩剑——雌雄日月剑的仿制品,尺寸按他的年纪所制。他走上前,郑重地取下双剑。右手握住那柄较为宽厚沉重的“日”剑,左手持那柄较为轻灵窄长的“月”剑。父皇的剑法独树一帜,右手剑势大力沉,如烈日灼灼,有开山裂石之威;左手剑轻灵迅捷,如冷月无声,擅寻隙破防。
他来到偏殿旁专设的小演武场,凝神静气,开始演练。重剑劈砍,带起沉闷的风声;轻剑点刺,划出刁钻的弧线。起初,招式转换间尚有些许凝滞,但渐渐地,他回想起近日所思“静观”之法,不再刻意追求招式的连贯与力量,而是用心去感受身体的协调,双剑重心的转换,以及气息的流动。
一个时辰下来,虽汗湿衣襟,气息微喘,但他眼中却闪烁着明悟的光彩。没想到,那看似与武学无关的“静观”修养,此刻竟在剑法上给了他意想不到的裨益。以往只知用力,如今却隐约触摸到了“用意不用力,以巧破千斤”的门槛,双剑运转之间,少了几分蛮横,多了几分圆转自如的意味。
回到偏殿,他换下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用温水仔细擦拭了身体,顿感清爽舒适。刚换上一身干净的常服,却见殿门处,那团金色的毛球竟去而复返,正大摇大摆地试图从正门进来。守在门口的宦官见状,正要上前驱赶,刘封连忙挥手制止。
那金色的小狸子仿佛知道这里已是它的地盘一般,迈着优雅的步子径直走到刘封脚边,然后姿态娴熟地坐下,抬起小脑袋,一双纯粹的金色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似乎在说:“我回来了。”
刘封心下觉得有趣,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小狸子立刻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喉咙里的“咕噜”声更响了。他又拿来一个小绒球,在它面前晃动,小狸子立刻被吸引,伸出爪子敏捷地去扑抓,玩得不亦乐乎。
夕阳的余晖透过殿门,将这一人一狸的身影拉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宁静而温馨的气息。这来自遥远西域的小生灵,以其不拘一格的来去和纯粹的陪伴,悄然成为了太子刘封在繁重学业与成长压力之外,一份难得的轻松与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