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邺城,天地间只剩下了呼啸的北风和漫天的雪沫。护城河早已冻得坚实,冰层下幽暗的河水仿佛也凝固了。然而,在这片银装素裹之下,冀州书院内却涌动着一股与严寒抗衡的、名为“考评”的暗流。
学籍墨迹已干,指印犹存,朝廷关于“学评”与“州评”并行、且首重“德行”与“实务”的诏令也已明发。年关在即,书院将进行首次“岁末评等”,这虽非决定性的“学评”,却无疑是新制下的一次重要预演,其结果将记入学籍档案,成为未来品评的参考。郑益院长宣布此事时,语气平和,目光却扫过堂下每一位学子,带着无声的凝重。
寒风卷着雪粒,扑打着明伦堂的窗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堂内,炭盆烧得噼啪作响,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某些人心头的思量。
散学后,学子们各自归家。曹铄与诸葛瑾并肩走在覆雪的石径上,厚厚的积雪在他们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
“这考评来得突然,”曹铄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他身体虽好了不少,但仍畏寒,“实务一项,不知会考校些什么。”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好友间才有的随意。
诸葛瑾步履沉稳,闻言温声道:“陛下与朝廷重实务,想必不会局限于经义。或许会问及农事、水利,乃至边贸。曹兄近日不是常看凉州舆图与羌胡风俗录么?想必心中已有丘壑。”他知曹铄心系远在凉州的父亲曹操,私下用功,故有此言。
曹铄笑了笑,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暖意:“瞒不过你。只是纸上谈兵,终究不及父亲与兄长在边疆亲历。倒是你,性子沉稳,思虑周全,无论考校何事,想必都能应对得当。”
两人说话间,已走到书院门口,各自家的马车或仆从已在等候。曹铄登上自家马车前,回头又道:“对了,听闻马孟起前几日又往你家送了些上好的皮子?说是军中份例,他用不上。”
诸葛瑾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了然的微笑:“是啊,家姐前日偶感风寒,他便记挂上了。那皮子……确是暖和。”他言语含蓄,但曹铄与他相熟,自然听得出其中意味。马超对诸葛嫣的心意,在这日渐频繁的关切中,已是路人皆知。
回到家屋内暖意融融,驱散了外面的严寒。诸葛玄尚未归家,诸葛均和诸葛柔在院中玩雪,笑声清脆。诸葛亮放下书囊,见兄长正在炉边暖手,便也走了过去。
“阿兄,今日书院考评之事,你怎么看?”诸葛亮问道,顺手拿起火钳拨了拨炭火。
诸葛瑾看着跳动的火焰,沉吟道:“新制初行,此番考评,重在试探各方反应,亦是立规矩。我等只需如实展现所学所思便可,不必过于焦虑。”他顿了顿,看向弟弟,“我观你近日在摆弄那取暖土炕的图样,可是想从此处入手?”
诸葛亮点头:“嗯,大雪封路,炭贵伤民。若能稍作改良,或能惠及一二。总比空谈仁政来得实在。”他眼神清亮,带着跃跃欲试。
诸葛瑾颔首表示赞同,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语气轻松了些:“方才与曹铄同行,他还提及马孟起又送了皮料来。这位马校尉,倒是心细,对阿姐颇为上心。”他身为长兄,对姐姐的事情自然关注,马超虽是武将,但性格直率,他乐见其成。
诸葛亮闻言,也微微一笑:“马校尉为人赤诚,阿姐……近来气色也好多了。”他虽年少,却也敏锐地察觉到姐姐提起马超时,那细微的不同。府中氛围,因这份悄然滋长的情愫,似乎也添了几分暖意。
而在司马懿的小院子里,炭盆燃着,他却仍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心底透出。父亲司马防位列三公,权柄日重,连带他在书院中也备受关注。这次考评,他绝不能出错,但也不能过于出挑。藏锋,是他一以贯之的策略。他早已打定主意,经义取中上,实务则选一个四平八稳的题目,泛泛而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与此同时,冰井宫偏殿内,炉火更旺。
刘备与几位核心重臣,也在商讨着与“考评”息息相关之事——州郡中正官的首批人选。
荀彧将一份拟定名单呈上:“陛下,此乃司徒府与尚书台初步议定的各州大中正及部分要郡小中正人选,请陛下圣裁。”
名单上,名字与背后所代表的势力盘根错节。刘备看得仔细,尤其关注那些地处冲要、或势力复杂的州郡。
“文若,这些人选,避嫌之则,务必严格执行。”刘备放下名单,强调道。
荀彧从容应答:“陛下放心,已再三斟酌。如河内郡小中正,拟荐温县常和,此人素有清名,家风严谨,并非河内顶尖豪强,应可相对超脱。”
郭嘉歪在坐榻上,把玩着一枚玉珏,懒洋洋地插话:“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这中正官手握品评之权,诱惑不小。光靠德行自律,怕是不够看。”
司马防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涉及人事,尤其是可能牵扯到各地世家的人事,他这位新任司空,深知言多必失。
杨彪抚须道:“奉孝所虑甚是。然立法之初,当先立其纲。中正官选任,首重清望公心。后续督察、复核之制,需逐步完善。眼下,当务之急是选出这批人,将九品中正之制先运转起来。”
贾诩缓缓补充,声音低沉:“陛下,首批中正官之表现,至关重要。其是否公允,关乎士林之心,亦关乎新政威信。朝廷需有预案,若有人徇私,当施以雷霆,以儆效尤。”
刘备默默颔首。他知道,这第一步至关重要。他沉吟片刻,对荀彧道:“名单朕再看细些。告诉王司徒,中正官任命之前,朕要亲自召见一部分人选。”
“臣遵旨。”
“还有,”刘备目光扫过众人,“书院岁末评等,朕亦会留意结果。这‘学评’之始,规矩立得如何,风气带得如何,关乎未来。”
众臣神色一凛,皆知陛下对此事的重视。
寒风依旧在邺城上空呼啸。但在各家府邸的书房中,灯火常常亮至深夜。
曹铄伏案疾书,整理关于北疆胡汉互迁利弊的思考;孙权在灯下勾勒江东水网与巢湖地形对比图;法正与孟达虽不住一处,却也各自琢磨着能展现才学的题目;卢毓默诵经义,一丝不苟;诸葛亮则对着他那个简易的土炕结构图修修改改。
而在司马懿的书房,他只就着灯火看些寻常经解,偶尔抬眼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深邃。他需要的策论,早已打好腹稿,平庸,稳妥。
考评之日,终于在一片肃杀的严寒中到来。明伦堂内,炭火烧得比平日更旺。郑益院长亲自坐镇。考核分两部分:一是经义策问,二是实务建言。
堂内只闻纸笔沙沙之声。学子们或凝神思索,或奋笔疾书。
曹铄的策论,引证详实,对北疆事务的见解已见格局;孙权的文章,立足于江东实际,条理清晰;法正的漕运之策,大胆新颖;孟达的方案四平八稳;卢毓的文章,功底扎实;诸葛亮的“节能土炕”设计与配套建言,图文并茂,考虑周详,令人侧目。
而司马懿的文章,如同他本人一般,藏在众人之中,经义准确而无惊人之语,实务部分谈论劝课农桑,皆是老生常谈。
考评结束,学子们走出明伦堂,寒风扑面,心中各有滋味。
数日后,评等结果由博士逐一私下告知。曹铄得了“上中”,博士评语肯定其心怀边事,视野开阔;孙权亦是“上中”,赞其立足实际;法正得了“上下”,评语称其思路机巧,然需沉潜;孟达为“中上”;卢毓为“上中”;诸葛亮竟得了“上上”,评语尤其提到其“格物致用,心系黎庶”。
而司马懿,得了一个“中上”,评语简短:“守成有余”。
得知结果,曹铄与诸葛瑾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轻松与认可;孙权碧眸中闪过一丝满意;法正撇撇嘴;孟达则觉正好;卢毓坦然;诸葛亮并无喜色,反而觉得那土炕设计还有改进之处。
司马懿听到“中上”时,面色平静无波,只在无人处,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这个结果,正在他算计之中。
寒风依旧在邺城上空呼啸,卷起千堆雪。考评的结果如同一颗投入不同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大小、形状各异,却又彼此隐隐相连。
曹铄得了“上中”,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回到府中,他并未急着向母亲卞夫人炫耀,而是将自己关在书房,又将那份关于北疆的策论仔细看了一遍,用朱笔在某些觉得还不够深入的段落旁做了标记。父亲曹操远在凉州,他知道,仅仅一个“上中”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更扎实的学问,更敏锐的时局眼光,才能不负“征西将军之子”这个名号。他提笔给远在西凉的兄长曹昂写了一封长信,除了问候,更多是探讨凉州羌胡风情与边疆治理的难点,这是他们兄弟间常有的交流。
诸葛瑾将“上中”的评语平静地告知了叔父诸葛玄。诸葛玄捻须点头,勉励了几句“戒骄戒躁,继续用功”。对于这个性情沉稳、处事周全的侄子,他向来是放心的。晚膳时,一家人围坐,诸葛瑾顺便提了句马超送皮料之事,语气寻常,仿佛只是提及一位友人的寻常关怀。诸葛玄闻言,目光在低头安静用餐的诸葛嫣脸上停留了一瞬,见她耳根微红,却并未反驳,便也了然于心,只淡淡道:“马校尉有心了。”并未多言,但饭桌上的气氛,因这小小的插曲,似乎更添了几分暖意。诸葛亮看着姐姐,又看看兄长,心中对那“上上”的评语反倒看淡了些,只觉得家中这般温馨和睦,比什么考评都来得重要。
孙权回到孙府,将结果禀明了母亲吴夫人。吴夫人看着儿子碧眸中深藏的锐气与沉稳,心中欣慰。孙坚常年在外练兵,她独自在邺城抚养子女,深知处境微妙。儿子能在书院中获得“上中”的评价,站稳脚跟,已是不易。“你父亲在前线不易,你在京中,学问德行便是对他最大的支持。”吴夫人温言道。孙权躬身称是,心中对未来的规划却愈发清晰——他必须在这新制的框架下,走出自己的路。
法正对“上下”的评语颇有些不忿,觉得博士未能完全领会他漕运之策的精妙之处。他拉着孟达在茶摊饮茶,向孟达发着牢骚:“哼,守成之辈,岂知奇策之险之妙?”孟达笑着劝慰:“孝直兄之才,岂是一次考评能定论的?来日方长。”话虽如此,法正心中那股想要证明自己的火焰,却烧得更旺了。
卢毓依旧每日往返于府邸与书院,作息规律,仿佛考评并未带来任何波澜。只有贴身老仆知道,公子书房里的灯,似乎比往常熄得更晚了些。
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诸葛亮的“上上”。消息虽未公开,但在小圈子里不胫而走。郑益院长在私下告知他结果时,特意多说了几句,赞赏他不仅思路奇巧,更难能可贵的是那份关注民生疾苦的用心。“格物致用,心系黎庶,此乃为政之本。”诸葛亮恭敬受教,回来后却立刻钻进了自己的小工坊,对着那土炕模型继续琢磨起来。
而在那处僻静小院里,司马懿独自坐在书房中。炭盆里的火不算旺,勉强驱散着深秋的寒意,却也衬得这间陈设简单、几乎没有任何奢华装饰的书房更加清冷。他不需要像曹铄、孙权那样时刻感受到父辈荣光的压力,也不必如诸葛兄弟那般享受家庭的温情。在这里,他只是司马懿,一个可以暂时卸下“司空之子”光环,得以喘息和思索的普通学子。那“中上”的评语和“守成有余”的四字断语,此刻正清晰地映在他幽深的眼眸中。没有失望,也没有欣喜,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冷静。
与此同时,冰井宫偏殿。
刘备仔细翻阅着荀彧呈上的、更为详细的书院岁末评等汇总分析。他看得很快,但目光在几个熟悉的名字和评语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更长。
“诸葛亮这孩子,果然没让朕失望。”刘备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将那份标有“诸葛亮,上上”的评语单独放在一边,“心思奇巧,又能落在实处,难得。”
荀彧微笑道:“陛下慧眼。诸葛亮之才,确乎不凡。卢毓、曹铄、孙权等,亦表现稳健,可见书院教化之功。”
郭嘉凑过来看了一眼,挑眉道:“司马懿只得了个‘中上’?‘守成有余’?这小子,滑不溜手,藏得可真深。”他语气带着几分玩味,显然不信司马懿仅有此能。
刘备不置可否,将汇总文书合上:“考评之事,暂且如此。中正官的人选,要加快定夺。年关前,朕要看到名单。”
“臣遵旨。”荀彧躬身。
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邺城的年味也渐渐浓了起来。集市上开始出现卖年货的摊子,虽然天寒地冻,但人流反而比平日多了些。各府也都开始准备祭祀、洒扫,迎接章武六年的到来。
在这一片渐起的年节气氛中,暗流依旧在涌动。考评只是开始,真正的风雨,或许就在看似平静的冰面之下酝酿。无论是书院中摩拳擦掌的少年士子,还是庙堂之上权衡利弊的重臣,亦或是远在边疆秣马厉兵的将帅,都在这岁末的寒风里,等待着新一年的机遇与挑战。冰雪终将融化,而潜流,终有奔涌而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