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冀州书院。
晨曦微露，薄雾尚未完全散去，书院那古朴而庄严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露出了其后层层递进、飞檐斗拱的院落。然而今日，书院门前的气氛与往日书声琅琅的宁静迥然不同。虽无喧哗，却自有一股沉凝而隐隐躁动的气息在空气中流淌。
大门内侧不远处的明伦堂前，早已摆开了数张长案。每张案后都端坐着一位神色肃穆的书院博士、助教，案头上笔墨纸砚俱全，更有一摞摞崭新裁切的、格式统一的空白册页，以及几卷明显是刚刚抄录下发、墨迹犹新的规章文书。长案之前，身着各色襦衫、头戴进贤冠的学子们已然排起了数条不算整齐、却无人敢大声喧哗的队伍。他们年龄不一，神情各异，或紧张，或期待，或坦然，或审慎，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那些空白册页和规章文书上。
今日，是冀州书院正式推行学籍制度，开始为所有在院学子登记造册的日子。朝廷关于九品中正选官法的诏令早已传遍书院，其中学评将与州评并行，作为未来铨选官员的重要依据。这学籍，便是学评的根基，关乎每一位学子未来的仕途命运，无人敢等闲视之。
院长郑益身着深衣，头戴儒冠，亲自坐镇明伦堂前的台阶上，虽未亲自执笔登记，但那沉静而略带威仪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便足以让任何骚动平息下去。他身旁站着几位书院的核心博士，皆面色凝重。
“诸位同窗，”郑益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学子耳中，“朝廷新政，旨在为国选才，唯才是举。学籍之立，乃为记录诸位在院期间之学业品行，以为他日学评之凭。此乃陛下隆恩，亦是诸位砥砺学问、修身明德之契机。望诸位如实填报，不得隐匿，不得虚夸。若有违者，一经查实，定当严惩，逐出书院，永不叙用！”
最后八字，郑益说得格外沉重，如同重锤敲在众人心头。队伍中泛起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又迅速安静下来，气氛更加紧张。
登记开始了。
排在首张长案前的，是一位来自魏郡的寒门子弟，名叫张晟，家境贫寒，全凭苦读和乡里举荐才得以入院。他走到案前，对着负责登记的博士深深一揖，双手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那博士面无表情，展开一份空白册页，提笔蘸墨，按部就班地询问道：
“姓名？”
“晚、晚生张晟。”
“表字？”
“尚未及冠，未有表字。”
“性别？”博士按照规章询问。
张晟愣了一下，忙道：“男。”
“籍贯？”
“冀州魏郡斥丘县，张家庄人士。” 他改口道，声音带着乡音。
“现住址？在邺城何处落脚？”
“现住……住西城凤阳里，租了一间陋室。”张晟的声音有些低，透露着经济上的窘迫。那博士笔下不停，如实记录。
“家中情形？父母、兄弟姊妹，作何营生？”
张晟抿了抿嘴唇，声音更低了：“家父早逝，家母织席贩履为生，抚育晚生与一妹成人……”
博士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并无波澜，只是继续问道：“何时入本院？师从哪位博士？主修何经？”
张晟一一作答。博士记录完毕，将册页推到张晟面前：“核对无误，按指模。”
张晟看着那墨迹未干的册页，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他贫寒的家世，心中五味杂陈。这与他想象中的光耀门楣的登记似乎有些不同，如此详尽的家世调查，让他感到一丝不安，却又隐隐觉得，这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将他的苦读与努力如实呈现给朝廷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用微微颤抖的右手拇指，在博士递上的朱砂泥盒中用力一按，然后在那册页末尾的姓名旁，郑重地摁下了一个鲜红的指印。那红色，刺目而庄严。
博士将这份按好指模的册页单独收起，放入一个标有待核实字样的木匣中。显然，对于寒门学子的信息，书院还需派人前往其籍贯所在地进行核查，以防冒籍或虚报。
张晟退下后，后面一位衣着光鲜、气质矜持的学子走上前来。他来自清河崔氏，名为崔琰的一位远房侄子，名叫崔林。
“姓名？”
“崔林。”
“表字？”
“子木。”
“籍贯？”
“冀州清河郡东武城。”
“现住址？”
“永平里，崔府。”他语气平淡，带着世家子特有的从容。
“家中情形？”
崔林微微扬了扬下巴：“家父崔烈，前朝司徒。家兄崔均，亦在州郡任职。”他刻意略去了叔父崔琰如今在并州任职的细节，似乎不愿过多牵扯。
博士笔下顿了顿，看了他一眼，依旧记录下来，然后同样推过册页：“核对无误，按指模。”
崔林看着册页上“父：崔烈，前司徒”的字样，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前朝官职，在新朝语境下，未必是加分项。但他还是依言按下了指模，只是动作略显敷衍。他心中盘算着，这学籍虽重要，但家族在州郡中正那里的影响力，或许更为关键。
队伍缓慢而有序地向前移动。每个学子都在那小小的册页上，留下了自己最基本的信息，也按下了关乎未来的承诺。明伦堂前，只剩下博士们清晰的询问声、学子们或紧张或平静的回答声，以及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在另一条队伍中，曹铄、诸葛瑾、诸葛亮、卢毓、法正、孟达、司马懿、孙权等人也位列其中。他们几人站在一起，气质迥异，引得周围学子频频侧目。
轮到诸葛瑾时，他上前一步，从容施礼，代为兄弟二人说明情况。
“姓名？”
“诸葛瑾，携弟诸葛亮。”
博士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开始分别记录。
“诸葛瑾，籍贯？”
“徐州琅琊郡阳都县。”
“现住址？”
“西城凤阳里，铜雀尹诸葛玄府上。” 诸葛瑾回答得清晰明了，他们兄弟随叔父诸葛玄居住在朝廷安排给铜雀尹的院子里。
“家中情形？”
诸葛瑾神色一黯，依旧平稳答道：“家父诸葛珪，曾任泰山郡丞，早逝。家母章氏，亦已故去。现由叔父诸葛玄抚养。有姐诸葛嫣，弟诸葛亮、诸葛均，妹诸葛柔……”他将家庭情况说得清清楚楚。
博士记录着，又转向诸葛亮，重复了类似的问题。诸葛亮对答如流，声音清越，毫不因家世而怯懦。
接着是卢毓。
“姓名？”
“卢毓。”
“表字？”
“尚未。”
“籍贯？”
“幽州涿郡涿县。”
“现住址？”
“东城广德里，卢府。” 卢毓的声音清晰平稳。卢植虽为官清廉，但以其帝师、太傅之尊，身后家族被朝廷妥善安置在广德里这新兴权贵聚居区，亦是题中应有之义，既显尊荣，又不失清流本色。
“家中情形？”
卢毓语气镇定的说道：“家父……卢植，已故。家中只有母亲……”
博士闻言，立刻起身，肃然拱手：“原来是卢文公之后，失敬。”语气中充满了对卢植的敬仰。他郑重记录，态度极为恭谨。卢毓还礼，不卑不亢。
随后是曹铄、孙权，他俩虽然身份特殊，但登记过程颇为顺利，博士态度客气。司马懿上前时，语气谨慎，提到父亲司马防时。博士显然知道司马防已位列三公，记录时笔触更加凝重。
法正和孟达一起上前。法正性子略急，回答干脆利落，带着蜀地口音。孟达则稍显拘谨，紧跟在法正身后。当被问及家中情形时，法正提到父亲法衍现任廷尉寺卿，孟达也说了家中情况，两人相视一笑，显是好友默契。
整个登记过程从清晨持续到午后。学子们登记完毕后，并未立刻散去，大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那张晟独自站在一株古柏下，望着明伦堂的方向，手中仿佛还残留着朱砂的触感。他心中既有将命运交付出去的忐忑，也有一股被纳入正式体系的激动。至少，他的名字，他的努力，将被记录在案，有了被“看见”的可能。
崔林则与几位相熟的世家子弟聚在一处，言语间对那详尽的“家世调查”颇有些不以为然。
“区区学籍，还能比我崔氏门第更能证明什么？”一个少年嗤笑道。
“慎言，”崔林提醒道，目光扫过不远处的郑益院长，“既是朝廷制度，遵循便是。日后学评，终究还是要看学业品行，以及……州中正那边的评价。”他刻意压低了后一句话。
诸葛亮、诸葛瑾与卢毓站在一处，诸葛瑾作为长兄，轻声对弟弟说道：“此制虽严，却是正道。日后需更加勤勉，方不负此番记录。”
诸葛亮目光扫过那些堆积的册页，清亮的眼眸中若有所思，轻声道：“兄长说的是。只是这学籍所载，终究是静态。如何动态考评学业品行，如何确保记录公允，才是关键。”
另一边，法正对孟达低声道：“看到了吗？家世好的，博士态度都不一样。这学籍，怕也难逃人情。”
孟达略显担忧：“那该如何是好？”
法正哼了一声：“怕什么？真有本事，还怕考不出来？我就不信，这书院里全是看家世说话的！”
司马懿站在稍远的地方，听着众人的议论，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暗道：“孔明看得准，法正想得偏。制度是框架，人在其中，既可循规蹈矩，亦可……寻隙而动。关键在于，如何利用这规则。”他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与博士交谈的曹铄，又看了看诸葛兄弟和卢毓，默默地将这些面孔与他们的背景记在心里。
这时，郑益院长站起身，走到台阶中央，朗声道：“学籍登记，今日起将持续三日，务求覆盖全院学子。所有登记造册之信息，书院将严格保管，并依制呈送司徒府审核备案。自今日起，诸位在院之学业考绩、品行表现，皆会由各位博士、助教按月记录于各位学籍档案之中。望诸位谨记，此册页所载，将是尔等未来立身朝堂之基石！好自为之！”
声音落下，学子们纷纷躬身应诺：“谨遵院长教诲！”
声音在书院上空回荡。明伦堂前，那堆积起来的、按满红色指模的册页，仿佛一座刚刚奠基的无声碑林，记录着一个个年轻的名字与出身，也承载着一个新生帝国对未来的期许与规划。冀州书院这看似平常的一日，却因这案牍之上初落的墨迹与指印，悄然翻开了新的一页。帝国的选才机器，开始以一种更系统、也更复杂的方式，缓缓启动。不同年龄、不同背景的少年们，站在了同一条看似公平的起跑线前，但每个人脚下的道路，却因那册页上墨迹勾勒出的家世与背景，早已悄然分野。未来如何，唯有时间与他们的努力，才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