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熹,司马懿便已起身。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无论睡得多晚,总能准时醒来,且头脑清明,无半分混沌之感。老仆阿昌早已备好了简单的朝食——清粥、小菜并两个胡饼,一如既往的朴素。司马懿安静地用着,心思却已开始盘算今日书院可能讲授的经义,以及如何在那位素以严苛着称的经学博士面前,维持一个既不突出、亦不落后的表现。
正用着,阿昌无声地走近,双手奉上一封缄口的书信,低声道:郎君,河内来的家书,是大郎君遣人送到的。
司马懿动作微顿,放下竹箸,接过信件。信封是常见的桑皮纸,略厚实,上面是长兄司马朗那手熟悉的、端正而不失风骨的字迹。他并未立刻拆开,指尖在封口处摩挲了片刻,才用裁纸刀小心地启封。父亲司马防隐居在家,一心经营家业,平日里书信往来极少,即便有,也多是训诫之语。反倒是长兄司马朗,虽已出仕为官,肩负重任,对他这个弟弟却始终关怀备至,书信往来也更为频繁。这些家书,于他而言,既是亲情的慰藉,更是他身处京城,却能窥探朝廷动向、了解边疆实情的重要窗口。
他展开信纸,目光沉静地逐字阅读。信的开头,依旧是兄长惯常的嘘寒问暖,关切他在京城的生活起居、学业进展,叮嘱他注意身体,言语间充满了长兄如父的温情。司马懿心中微微一暖,在这远离河内老家的京城,这封来自兄长的信,总能驱散几分他刻意维持的孤寂。
然而,信的主体部分,很快转向了司马朗自身的近况与所见所闻。兄长如今官居西河郡太守,信中所述,也多与并州、河套局势相关。司马懿看得格外仔细,眼神专注,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咀嚼消化。
……兄于西河,目睹朝廷经略北疆之大手笔,心潮澎湃,亦感责任重大。河南之地,即河套之地,水草丰美。然自汉室衰微,几度易手,胡骑纵横。今赖陛下神武,将士用命,百年之后,此膏腴之地终重归大汉版图!
看到此处,司马懿指尖微微用力,捏紧了信纸边缘。河套收复,他早有耳闻,但兄长身临其境,其感受自然更为真切深刻。
为求长治久安,朝廷决意对河套行稳固之策。乃将北地郡所在之西套平原,划归并州管辖,与前套之云中郡、后套之朔方郡,并列为拱卫河套之三大支点,倾力经营,移民实边,兴修水利,广设军屯。此三郡,犹如鼎之三足,共撑河套安定之局。 信中还提及,朝廷选派干吏能臣赴此三郡,给予钱粮支持,显见对此地之重视。
司马懿微微颔首,心中暗赞此策高明。将河套依地理形势分为三段,各有侧重,互为犄角,既能分散经营压力,又能相互支援,确是老成谋国之举。
司马朗的信接着写道:兄所处之西河郡,地处吕梁以西,乃连接河东与河套之咽喉要道。如今云中、朔方、北地三郡大兴土木,所需粮秣、器械、乃至移民,多需经我西河转运。郡内官道日夜车马不绝,仓廪府库几无虚日,西河已成供给河套三郡之重要枢纽。兄每日案牍劳形,协调转运,安抚流民,虽疲累,然见大汉疆土日固,边境渐宁,心中亦觉快慰!
读到此处,司马懿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兄长信中虽只陈述事实,未多加评论,但他已敏锐地捕捉到其中蕴含的深意。朝廷此举,绝非仅仅为了巩固河套防务。以河套为基地,储备物资,积蓄力量,其目光所向,恐怕是更遥远的北方——那分裂内斗的鲜卑三部,或是西北那亟待打通的丝绸之路!西河郡作为枢纽,其战略地位陡然提升,兄长司马朗身处此位,既是机遇,亦是挑战。若能妥善处理,政绩斐然,未来前程不可限量;若有差池,则干系重大。
他将这封信反复看了三遍,直到确认已将所有信息,包括字里行间的隐义都了然于胸,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收回信封,妥善放入怀中贴身处。这封信,不仅是兄长的关怀,更是他理解朝廷北疆战略的一把钥匙。
收拾停当,司马懿如常出门,前往冀州书院。春日的邺城,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处处透着一股新朝都城的蓬勃朝气。然而他的心思,却已飘向了那遥远的北疆,仿佛看到了西河郡络绎不绝的车队,看到了河套平原上新垦的农田与矗立的堡寨。
来到书院,步入他们平日听讲经义的明伦堂。堂内已有不少学子抵达,或温书,或低声交谈。司马懿依旧选了靠后、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坐下,默默拿出书卷,仿佛与平日并无不同。
不多时,授课的经学博士——一位须发花白、面容古板的老先生,捧着书册踱步而入。堂内顿时安静下来。博士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台下众学子,并未立刻开讲,而是开口道:今日开讲前,先为诸位同窗引荐一位新进学子。
众人闻言,皆抬起头,露出好奇之色。毕竟书院虽大,但同批学子数量固定,突然有新人加入,总是件新鲜事。
博士侧身向门外道:孙公子,请进。
脚步声起,一个身影在门口出现,迈步走了进来。那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大男孩,身形已见抽条,略显清瘦,穿着用料考究但样式并不张扬的深色儒袍。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的面容——肤色微深,鼻梁高挺,尤其是那双眼睛,竟非中土常见的黑色或深褐,而是一种奇异的、宛如潭水般的碧色!在堂内光线的映照下,那碧色的眸子仿佛会随着视角微微变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这奇异的相貌顿时在堂内引起一阵细微的骚动。窃窃私语声低低响起。
碧眼?
此乃异相…
是何来历?
那碧眼少年似乎对投来的各异目光早已习惯,神色平静无波,他走到博士身旁,对着堂内众人,拱手行了一礼,声音清朗,带着些许江东口音,但并不难懂:在下吴郡孙权,因家中安排,迟来数日,今后愿与诸位同窗共勉,请多指教。
孙权!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司马懿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姓孙?难道是征东将军、乌程亭侯孙坚的儿子?孙坚乃是陛下登基的元从功臣,昔日在雒阳便辅佐陛下,后又与关羽合力,将僭号称帝的袁术打得丢盔弃甲,如今坐镇淮南,总督军事,操练水师,常年与盘踞江东的袁术交锋,乃是朝廷倚重的东南柱石。至于孙坚家眷为何居于邺城,司马懿所知并不详尽,只隐约听闻似乎早年是为避开江东战乱,后来才迁至这京城之地。具体缘由,并非他这般年纪和身份的学子所能深究。
司马懿的目光低垂,落在书卷之上,仿佛并未过多关注,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已将孙权的身形、样貌、举止尽数收纳。那碧色的眼眸,那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气度,还有那看似谦和,实则内敛的姿态……这一切,都让他心中迅速做出判断:此子绝非常人。身为孙坚之子,居于京城,其身份本身就颇为特殊。他的到来,无疑会给书院带来新的变数。
孙权自我介绍完毕,在博士的示意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堂内。他的视线掠过众人,在看到曹铄时,略微停顿,随即微微颔首,似是旧识。坐在曹铄身旁的诸葛瑾见状,侧身低声询问道:“曹兄,此人是谁?”
曹铄亦低声回应,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邻近的几人,包括看似专注于书本的司马懿隐约听见:“乃是征东将军孙公坚之次子,名权。听闻其家眷此前已安居于邺城,如今他来书院进学,亦是常理。” 他语气平和,并未显露过多惊讶,仿佛这只是一件寻常之事。
那名为孙权的碧眼少年,目光并未在任何人身上过多停留,最终落在了后排一个空位上,正是离司马懿不远之处。他步履从容地走过去,拂衣坐下,动作自然,并无初来乍到的局促,反而有种超越年龄的定力。
经学博士见插曲已过,便敲了敲戒尺,开始讲授今日的《春秋》经义。堂内重新恢复了肃穆,只有老先生抑扬顿挫的讲书声。
课业结束后,众学子纷纷收拾书卷,堂内气氛稍显松弛。曹铄率先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便朝着后排孙权的位置走去。他面带温和笑意,来到孙权案前,拱手道:“权弟,不想今日在此相见,别来无恙?”
孙权见是曹铄,也起身还礼,碧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熟稔,语气平和:“有劳兄长挂念,一切安好。初至书院,诸事尚需熟悉。”
紧随曹铄之后,性情敦厚的诸葛瑾也走了过来,他方才已从曹铄处得知孙权身份,此刻便依礼结识,拱手道:“在下琅琊诸葛瑾,见过孙兄。” 孙权亦从容回礼,应对得体。
不远处,诸葛亮与卢毓似乎并未留意到这边的寒暄,两人头凑在一处,手中比划,仍在热烈讨论着方才博士所讲《春秋》中的某一处微言大义,神情专注。
另一侧,法正与孟达正低声交谈着学苑趣闻,目光并未投向曹铄这边,显然对这位新来的碧眼同窗并未投以过多关注。
而靠后一些的位置上,司马懿正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动作看似寻常,目光也低垂着,仿佛全神贯注于自己手中之事。然而,若有心人细察,便会发现他收拾的动作比平日略显迟缓,那双沉静的耳朵,正敏锐地捕捉着来自曹铄、孙权方向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语调的起伏,将这场看似寻常的勋贵子弟之间的初晤,悄然纳入他信息收集的版图之中。他不需要主动参与,只需倾听与观察,便足以从中析出许多有用的讯息。这邺城书院的水,随着孙权的到来,似乎又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