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晨光,带着些许怯生生的暖意,穿透冀州书院窗棂上薄薄的寒气,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散学的钟声悠扬响起,学子们如潮水般从各间讲堂涌出。诸葛亮仔细地将书卷收入布囊,动作不疾不徐,与周围些许匆忙的景象形成对比。
“阿亮,”年长他五岁、已显露出青年沉稳气度的诸葛瑾走了过来,轻声嘱咐,“你将文书给玄叔送去,路上小心。我需去协助郑院长整理一批新到的河工图册,怕是赶不及回家用午膳了。你回去后,记得告知阿姐,莫要让她久等。”
诸葛亮抬头,看向兄长,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了然:“兄长放心,我晓得的。阿姐定然已备好了饭食,也会照顾好阿均和阿柔。”他口中的阿均、阿柔,正是他们十岁的双胞胎弟妹诸葛均与诸葛柔。
诸葛瑾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拍了拍弟弟尚且单薄的肩膀:“阿姐这些年……着实辛苦。我们都快些长大,才好为她分忧。”言语间,流露出对那位年方十九、却已如同母亲般照料着他们几个弟妹的长姐的敬爱与疼惜。
诸葛亮郑重点头:“我明白。”
兄弟二人就在书院门口分别,一个向西往院长公廨而去,一个则怀揣着那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文书,步履从容地向着铜雀尹官署的方向走去。
初春的邺城,街道两旁的柳树已抽出嫩黄的芽孢,积雪早已消融,空气清冽中带着万物复苏的气息。诸葛亮的心思却并不全在景致上,他想着兄长的话,想着家中阿姐忙碌的身影和两个年幼弟妹嬉笑的模样,更想着怀中这份关乎叔父公务的文书。
铜雀尹的办公府邸设在了金虎宫南门正对面,隔着一片开阔的广场与巍峨的宫门相望。黑漆大门,匾额高悬,门前侍卫持戟肃立,气象森严而又透着亲民务实。
这已不是诸葛亮第一次来此。门口的侍卫认得这位气度沉静、举止有礼的铜雀尹从子,见他走来,领队的队率微微颔首,便示意他进去。
诸葛亮拱手一礼,迈步踏入府门。庭院内青石板铺地,整洁宽敞,各曹廨署人来人往,一片繁忙。
“呦!诸葛家的阿亮又来给你叔父送温暖了?”铜雀丞李孚那戏谑而善意的声音准时响起。
诸葛亮不慌不忙,上前行礼:“李叔叔安好。叔叔遗落了文书,侄儿特来送来。”
“好小子!快进去吧,你叔父正忙着呢。”
“谢李叔叔。”
一路行去,问候不断。
“阿亮来了?”
“诸葛小郎,今日书院散了学?”
“亮哥儿……”
诸葛亮皆从容应对,称呼得体,态度自然,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让府中官吏对他印象极佳。
他并未直入正堂,而是先至耳房寻当值的张书佐。确认文书紧要后,他便安静地坐在廊下石凳上等候。正堂内,诸葛玄与几位曹掾关于度田检籍的争论声隐约传来,诸葛亮静静聆听,眼眸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将这些具体的政务冲突与书院所学的经世之理相互印证。
待堂内议罢,诸葛玄见到侄子,得知原委,又是感激又是欣慰。正要带他去用午膳,司农寺卿国渊属下的丞吏便来催要胡汉互迁的统计册籍。
就在诸葛玄吩咐张书佐调取卷宗时,诸葛亮轻声提醒:“叔叔,关于此事,侄儿前几日听您与兄长议论,似乎户曹初步统计的册籍已于三日前归档。其中牲畜种类一项,或需与工曹的胡族聚居点地形报告对照,方能估算更准。”
他语声清晰,切中要害。那丞吏惊讶地看向这少年:“这位小郎君是……?”
诸葛玄介绍道:“此乃舍侄诸葛亮,在冀州书院进学。”随即赞许地看了侄子一眼,立刻依言安排下去。
丞吏啧啧称奇:“诸葛小郎君年纪虽轻,竟能留意到此等关节,真乃家学渊源,心思缜密!”
诸葛亮谦逊回礼。
这时,李孚作为诸葛玄的副手,亦是好友。笑着走了过来,他方才也在一旁听到了诸葛亮的应对,拍了拍诸葛玄的肩膀,低声道:“玄兄,家真是人才辈出啊。瑾侄儿沉稳干练,亮侄儿聪慧过人。哦,对了,”他语气转为更私人的关切,“我记得,嫣儿侄女如今也该有十八九岁了吧?不知可曾许了人家?”
提及长侄女,诸葛玄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化作一丝复杂的叹息,他抬手示意诸葛亮一同往后堂走,边对李孚低声道:“是啊,嫣儿她……今年已十九了。并非无人问津,只是……这孩子心重,自她父亲早逝后,便帮着操持家务,照料下面这几个小的。瑾儿、亮儿他们渐渐大了,可她底下还有均儿、柔儿一对双生弟妹需要看顾。前两年我提过几次她的婚事,她总是说,‘叔父,阿瑾尚未立稳,阿亮学业未成,阿均阿柔年纪尚小,家中离不开我。’一来二去,便耽搁到了如今……唉,是我这做叔父的,对不住兄长啊……”
诸葛玄的话语中充满了对侄女的心疼与愧疚。诸葛亮跟在身后,默默听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他想起出门前兄长的话语,想起阿姐每日里忙碌的身影和看向他们时温柔却偶尔带着一丝疲惫的眼神,心中一股热流涌动,更坚定了那份要早日立业、为家人撑起一片天的决心。
阳光透过廊庑,温暖地笼罩着少年挺拔的身姿。这一次寻常的送信之行,不仅让他窥见了政务的繁杂,更让他深切感受到了家族的责任与温情。在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偶尔展露的敏锐之下,一颗未来的宰辅之星,正于这家国一体的日常琐碎中,悄然积蓄着力量,等待振翅高飞之日。而长姐诸葛嫣那无声的付出与牺牲,如同这初春的阳光,虽不炽烈,却深深温暖并烙印在每一个家人的心底。
辞别叔父,诸葛亮离开铜雀尹府,踏着渐暖的夕阳余晖返回家中。诸葛家已经搬离了原先的住处,现在的住所是一处不算宽敞但颇为整洁的院落,是朝廷安置给诸葛玄这等品级官员的官舍。还未进门,便隐约听到院内除了弟妹诸葛均、诸葛柔惯常的嬉闹声外,似乎还夹杂着一个略显陌生、带着几分清脆利落的女声。
他推开院门,只见庭院中,十岁的双胞胎弟妹正围着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女孩,好奇地打量着。那女孩一身利落的劲装,并非寻常闺秀的襦裙,头发也简单地束成高马尾,腰间甚至还挂着一柄明显比成人制式稍小、却寒光隐隐、绝非玩物的真剑,显得英气勃勃,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她面容姣好,眉宇间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和些许离家在外的戒备。
见到诸葛亮进来,那女孩也抬眼望来,目光锐利,带着审视。诸葛亮微微一怔,随即恢复了平静,对着女孩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并未多言,便径直走向厨房方向。他知道,这个时辰,阿姐定然在厨房忙碌。
厨房里,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已然飘出。诸葛嫣正挽着袖子,在灶台前忙碌,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十九岁的她,容颜清丽,却因常年操劳,眉宇间比同龄女子多了几分坚毅与成熟。
“阿姐,我回来了。”诸葛亮出声。
诸葛嫣回过头,见到弟弟,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阿亮回来了,文书送到了?正好,饭菜快好了。瑾儿呢?”
“兄长被郑院长留下整理图册,晚些回来。”诸葛亮答道,目光瞥向窗外庭院,“阿姐,院里那位是……?”
诸葛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轻叹了口气,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菜,一边低声道:“今日我去市集买菜,在西街口遇见这姑娘,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神色倔强又带着些茫然。我问了几句,她起初不肯说,后来才含糊提到是与家中闹了别扭,跑出来的。我想着,一个女孩家,独自在外总是不安全,眼看也快到饭点了,便将她先劝了回来,想着让她吃顿热乎饭,再好好问问家住何处,劝她回去。总不能真让她流落街头。”
诸葛亮点了点头,阿姐向来心善,此举并不意外。“可知她姓名?”
诸葛嫣将菜盛出,擦了擦手,回忆道:“她只说……姓吕,好像叫……吕玲绮。”
吕玲绮?
诸葛亮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他虽年仅十二,但因在书院和叔父处听闻天下事,加之心思缜密,隐约觉得这个姓氏似乎有些耳熟,尤其结合那女孩一身与众不同的劲装打扮,更添了几分联想。只是此刻信息太少,他并未深想,只是觉得这女孩的出现,为这个平常的傍晚增添了一丝不寻常的波澜。
“阿姐辛苦了。”他看着阿姐忙碌的身影,又想到叔父午间的叹息,心中那份要让家人早日安享清福的念头愈发坚定。
“快去洗手,叫阿均阿柔,还有……请吕姑娘一起准备用饭吧。”诸葛嫣柔声吩咐,语气中带着一如既往的包容与担当。
诸葛亮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厨房。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长,映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家中突然多出的这位名叫吕玲绮的不速之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虽不知会激起怎样的涟漪,但此刻,最重要的,是家人围坐,一顿温暖的晚饭。而未来的风云际会,或许就在这看似寻常的相遇中,悄然埋下了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