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亹水畔的冲天火光与震天杀声,如同凛冬最刺骨的朔风,一夜之间便刮过了祁连山北麓的荒原,也狠狠撞进了武威城头守军的心底。当零星侥幸逃脱的羌骑,带着浑身冰碴与血污,连滚爬爬地冲到武威城下,用变调的哭腔嘶喊出“迷当大王战死,大军全军覆没”的噩耗时,整座武威城,从上至下,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侥幸,如同被重锤击打的冰面,彻底碎裂。
秃发匹孤站在城楼之上,身形僵直,望着东南方向那似乎尚未完全散尽的烟尘与血色,脸色灰败得如同脚下的城墙砖石。他手中紧握着一支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鹰羽——那是迷当此前遣使送来的盟誓信物之一。如今,盟友已成泉下之鬼,许诺的援军化作泡影,留给他的,只剩下这座孤城,以及城外越聚越多、如同乌云压顶般的汉军旌旗。
“完了……全完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称雄河西多年,与汉室、与周边诸部周旋博弈的雄心,在这一刻被现实碾得粉碎。他想起弟弟秃发推斤战死鹰愁涧,想起苍松、显美不战而降,如今连最后的指望迷当也……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孤立无援之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大王……”身旁的心腹将领声音颤抖,“城中……粮草尚可支撑一月,但军心……军心已乱。昨夜,南营又有数十人缒城逃亡,被巡哨发现,斩杀了一半……”
秃发匹孤猛地回头,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逃?往哪里逃?城外是曹操的虎狼之师,回了草原,还有谁会收留我们这些丧家之犬?!”他一把抓住那将领的衣襟,嘶吼道,“传令下去!再有敢言降者,再有私自逃亡者,立斩不赦!诛其全家!我秃发部,没有孬种!就算死,也要拉上几个汉狗垫背!”
他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扭曲、扩散,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然而,这疯狂的背后,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忽视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深知曹操用兵之狠辣,绝不会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果然,就在迷当败亡的消息确认后的第二天,曹操主力大军,携大胜之威,浩浩荡荡开至武威城下,完成了对这座河西重镇的最终合围。旌旗遮天蔽日,营垒连绵数十里,操练的喊杀声与战马的嘶鸣声日夜不息,如同无形的绞索,一点点勒紧着城中每一个人的神经。
曹操并未立刻下令攻城。他骑着马,在夏侯渊、乐进、李典等将领的簇拥下,缓缓巡视着武威高大而沧桑的城墙。
“城墙高厚,护城河虽已半涸,但仍是障碍。秃发匹孤经营多年,城中守具想必齐全。”曹操目光锐利,扫过城头那些影影绰绰、面带惊惶的守军身影,“强攻,伤亡必大。”
“都督,末将愿为先锋!打造云梯冲车,三日之内,必为大军打开缺口!”夏侯渊抱拳请战,眼神炽热。
李典却微微摇头:“将军勇武,然困兽犹斗,其势尤凶。秃发匹孤已知无路可退,必作困兽之斗。强攻之下,纵然破城,我军精锐亦将折损甚巨。”他转向曹操,“都督,何不效仿围困显美之策?我军新破迷当,士气如虹,而城中闻此噩耗,必然胆落。可遣箭书入城,陈说利害,动摇其军心。同时,围三阙一……”
“不。”曹操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对秃发匹孤,不能围三阙一。此獠凶顽,若让其走脱,遁入漠北或西域,必为后患。此番,要的不仅是武威城,更是秃发匹孤的首级,以彻底绝河西之患!”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至于强攻……谁说一定要用将士的性命去填城墙?”
他随即下令:大军四面合围,断绝内外交通,日夜派小队骑兵靠近城墙驰射扰敌,疲其军力。同时,抽调军中所有善于土木作业的士卒,由经验老到的工匠指挥,在武威城东南、西北两处距离城墙约两百步外,选择土质相对松软之地,秘密开挖地道!
“地道?”夏侯渊一愣。
“不错。”曹操目光深邃,“直通城墙地基之下。掘至墙根后,以巨木支撑,然后填入干柴、火油。届时,一声令下,抽木纵火,地基焚毁,城墙必塌!此乃‘穴地攻垒’之法!”
此计一出,众将皆感震撼,同时也兴奋不已。若能以此法破城,无疑能将己方伤亡降至最低。
工程在绝对的保密和严密的掩护下迅速展开。被选中的工兵们日夜轮班,挖掘出的泥土小心运走处理,入口处用营帐、车辆巧妙遮蔽。城头的守军只见汉军每日照常操练、扰敌,并未见大规模打造攻城器械,虽然心中不安,却也摸不清汉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加倍警惕,疲于奔命。
与此同时,曹操的攻心之计也悄然展开。无数绑着绢书的箭矢,被强弓射入城中。绢书上,有的详述迷当大军如何中伏覆灭,尸横遍野;有的列出此前归降的苍松、显美守将如今受到的优待;有的则直接言明,只诛首恶秃发匹孤,协从不同,献城者有功!
这些箭书,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武威城内激起了层层暗涌。恐慌、猜疑、绝望的情绪在军民中蔓延。开始有士卒在夜间偷偷放下武器,试图翻越城墙逃跑,虽然大多被秃发匹孤残酷镇压,但逃亡之风却愈演愈烈。一些原本就与秃发部并非铁板一块的小部落头领和城中豪强,也开始暗中串联,心思浮动。
秃发匹孤感受到了这种山雨欲来的气氛,变得更加暴戾多疑。他处决了几名他认为“动摇军心”的将领,加强了亲卫队对城内各处的监控,甚至亲自带队巡夜,用血腥手段试图维系摇摇欲坠的统治。然而,高压带来的,只能是更深的怨恨和更脆弱的平衡。
时间一天天过去。城外,汉军的地道在无声无息中向前延伸;城内,压抑和绝望如同不断累积的冰雪,等待着最终崩塌的时刻。
这一日,深夜。武威城内,一处偏僻宅院的地窖中,几点油灯如豆,映照着几张神色紧张的脸。他们是城中几个颇有影响力的豪强和一名早已对秃发匹离心怀不满的鲜卑别部小帅。
“不能再等了!”一个胖硕的豪强擦着额头的冷汗,低声道,“汉军围城已近半月,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哦,粮草虽还有些,可这人心……秃发匹孤已经疯了!昨天又杀了库莫奚部的人,就因为怀疑他们私通汉军!”
“是啊,”那小帅咬牙切齿,“他秃发匹孤自己要寻死,何必拉着我们全城人陪葬!汉军的箭书说得明白,只杀秃发匹孤!我们若是……若是能助汉军破城,岂不是大功一件?”
“可……如何助法?城门都被秃发匹孤的亲信牢牢把守……”
“未必需要城门。”另一个精瘦的豪强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我家族中有人在城东南那段城墙当值,那是老城墙,多年前修补过,听说地基不算太稳……若是我们能设法在那边制造些混乱,或者……或者接应汉军……”
几人低声密议起来,黑暗中,背叛的种子一旦发芽,便迅速滋生出致命的藤蔓。
与此同时,城外汉军大营。负责挖掘地道的工兵校尉兴奋地前来禀报:“都督!东南、西北两处地道,均已掘至城墙地基之下!巨木支撑已毕,柴薪火油也已备齐!只等都督号令!”
曹操眼中精光一闪,猛地站起身:“好!传令下去,明日拂晓,依计行事!东南方向为主攻,西北方向为佯动!信号一起,同时点火!”
他又看向夏侯渊和李典:“妙才,曼成!破城之后,你二人率精锐直扑太守府,务必将秃发匹孤擒杀!乐进,负责清剿城内残敌,安抚百姓,不得滥杀!”
“末将领命!”众将轰然应诺,杀气盈营。
次日,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武威城内外,一片死寂,连往常的犬吠声都消失了,只有寒风掠过城头的呜咽。
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如巨兽咆哮的巨响,从城东南角猛然爆发!大地剧烈震颤,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砖石断裂声!那段有着数十年历史的城墙,在内部地基被焚毁、支撑被抽离的瞬间,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巨人,轰然向内塌陷下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尘土弥漫的斜坡缺口!
几乎在同一时间,西北角也传来一声稍小一些的巨响和火光,那是佯攻方向的地道也被引爆!
“城破了!汉军杀进来了!”
“天塌了!快跑啊!”
武威城内,瞬间炸开了锅!守军的心理防线,随着城墙的物理防线一起,彻底崩溃!早已潜伏在东南缺口附近的那些豪强私兵和叛变的鲜卑士卒,趁机发难,一边高声呐喊制造混乱,一边试图打开附近的城门,或者直接引导汉军入城。
“杀——!”
无需任何多余的鼓动,蓄势待发的汉军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夏侯渊、李典的亲自率领下,朝着那巨大的缺口汹涌而入!钢铁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缺口处零星的、试图组织抵抗的守军,迅速向城内蔓延!
“顶住!给我顶住!”秃发匹孤在亲卫的拼死护卫下,冲上街巷,试图组织反击。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挥舞着弯刀,连续砍翻了两名溃逃的士卒,却根本无法阻止雪崩般的溃势。
巷战在武威城内各处爆发,但更多的是一边倒的追杀和投降。汉军士卒高喊着“降者不杀”,许多守军早已丧失斗志,纷纷丢下武器,跪地乞降。
夏侯渊与李典目标明确,率领最精锐的部队,直扑城中心的太守府。沿途虽有秃发匹孤的死忠分子拼死阻挡,但在汉军绝对的优势兵力和平推般的攻势下,如同螳臂当车,迅速被碾碎。
当夏侯渊一脚踹开太守府大门时,府内已是一片混乱,仆役四处逃窜。秃发匹孤并未在此。
“搜!他跑不远!”夏侯渊厉声喝道。
很快,有士卒来报,在府后马厩发现了秃发匹孤的踪迹,他正试图带领最后几十名亲卫骑马从北门突围!
“想跑?”夏侯渊狞笑一声,翻身上马,“追!”
此时的天色已经微亮。武威城北门附近,秃发匹孤浑身浴血,甲胄残破,在亲卫的簇拥下,疯狂地砍杀着试图关闭城门的汉军士卒和倒戈的豪强私兵。北门外,也有少量汉军游骑在活动,但防线相对薄弱。
“打开城门!冲出去!”秃发匹孤嘶吼着,仿佛看到了最后一线生机。
就在城门即将被他们强行打开的刹那,身后马蹄声如雷般响起!
“秃发匹孤!纳命来!”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夏侯渊一马当先,如同旋风般冲至,手中长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劈秃发匹孤后脑!
秃发匹孤亡魂大冒,凭借多年征战的本能,猛地回身格挡!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秃发匹孤只觉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传来,虎口迸裂,弯刀几乎脱手,整个人被震得从马背上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街道上!
他挣扎着想爬起,夏侯渊的战马已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马蹄狠狠踏下!
“噗嗤!”
伴随着胸骨碎裂的可怕声响,秃发匹孤猛地喷出一口夹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眼中的疯狂、不甘、恐惧,最终都凝固成了死寂的灰白。
河西枭雄,秃发匹孤,毙命于武威城破之晨。
随着他的死亡,武威城内最后的、有组织的抵抗也彻底消失。太阳完全升起时,这座饱经沧桑的河西重镇,城头已然插满了鲜艳的汉军旗帜。
曹操在众将的簇拥下,策马缓缓行入还在冒烟的城门缺口。他看了一眼街道上秃发匹孤那不成人形的尸体,目光没有任何停留,径直望向城中心。
“传令,出榜安民,甄别俘虏,收敛尸骸,扑灭余火。”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定鼎乾坤的力量,“自今日起,武威,重归汉土。”
阳光刺破晨霭,照在残破的城墙和血迹斑斑的街道上,也照在那些渐渐从藏身之处走出来、面带惊惧与茫然的百姓脸上。战争的血腥与残酷尚未完全散去,但一个旧的时代已经终结,一个新的秩序,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伴随着初升的朝阳,艰难而坚定地开始建立。
持续数年的凉州大战,随着武威城的陷落与秃发匹孤的覆灭,终于落下了帷幕。曹操站在武威城的最高处,极目西望,那里是张掖、酒泉、敦煌,是更遥远的西域。他的目光,仿佛已穿越了千里戈壁,看到了那片即将重新飘扬大汉旌旗的广袤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