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四年的初夏,中原与东南的局势因袁术的鲸吞之举而陡然剧变。徐州彭城,昔日陶谦饮酒作乐的府邸,如今已更换了主人,飘扬着袁术的旌旗。而它的旧主,则在惊惧、愤怒与无尽的悔恨中,于一夕之间病情加重,药石无灵,最终在无人问津的凄冷中潦草离世。陶谦的死,仿佛为一个时代划上了句号,也正式宣告了徐州彻底落入袁术之手。
消息传至寿春,袁术正在新扩建的宫殿中与近臣饮宴。闻讯后,他非但没有丝毫哀戚,反而放声大笑,举杯对左右道:“诸公且满饮此杯!陶恭祖老迈昏聩,德不配位,合该有此下场!徐州膏腴之地,岂是此等庸碌之辈所能久据?今归我手,正是天命所归!”
堂下阎象、杨弘、袁胤等人皆附和称贺,只是阎象的笑容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袁术志得意满,继续嘲讽道:“刘玄德还想用一纸诏书便收取徐州?真是痴心妄想!如今朕……咳,本将军替他将这烂摊子收拾了,他该如何谢我?哈哈哈哈哈!”
随着陶谦的死和袁术大军压境,徐州各郡县几乎望风而降。以东海朐县糜氏为代表的众多地方豪强,见袁术势大且似乎更能维护其利益,纷纷献城输诚。而盘踞在泰山郡的臧霸、孙观、吴敦、尹礼、昌豨等人,见徐州易主,陶谦已亡,刘备朝廷远在北边,而袁术近在眼前且气势正盛,便也顺势遣使表示恭顺,但实则退回泰山老巢继续观望,以待时变。
为迅速稳定徐州局面,安抚人心,尤其是拉拢最具实力的徐州本土豪族,在杨弘、袁胤的建议下,袁术大肆封官许愿。他正式表奏陈珪为徐州刺史,陈登为徐州都尉,一文一武,将徐州地方的行政与军事大权看似交给了陈氏父子。陈珪老谋深算,表面谦恭接受,陈登则野心勃勃,欲借此平台一展抱负。袁术自以为通过陈氏便能牢牢控制徐州,却不知陈氏父子亦有自己的算盘,只是暂时借袁术之势巩固自家在徐州的地位。
稳住徐州后,袁术开始大规模调兵遣将,布置防线,以应对来自北方的潜在威胁。他任命大将纪灵为主帅,与雷簿、陈兰等将率领五万精锐,进驻徐州北部的琅琊国,直面青州关羽的兵锋,这是防御刘备东线进攻的主力。同时,命梁纲、李丰率军三万,布防于兖州与豫州边界,一方面监视新任兖州都督孙坚的动向,另一方面也隐隐威胁曹操所在的豫州颍川一带。
然而,袁术的战略重心,依旧放在富庶的扬州地区。他认定刘备新定北方,又有兖州需要消化,短期内无力大举南征,正是他彻底消灭刘繇、全据江东的天赐良机。大将张勋、桥蕤在长江前线进展顺利,已突破刘繇的长江防线,连破秣陵、曲阿,兵锋直指刘繇的核心区域吴郡吴县。
江东震动,刘繇集团岌岌可危。
吴郡吴县,州牧府内一片愁云惨淡。扬州牧刘繇面色苍白,手中捏着前线的败报,手指不住地颤抖。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精心布置的长江防线竟会崩溃得如此之快!
“樊能、于麋、张英……误我!误我啊!”刘繇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是愤怒又是绝望,“数万大军,倚仗江险,竟连半月都未能守住!如今秣陵、曲阿皆失,张勋、桥蕤的淮南军旦夕可至吴县城下!这……这如之奈何?!”
堂下,别驾蒋济、治中胡质、长史张昭等核心僚属皆默然肃立,人人面带忧色。
年轻的别驾蒋济率先开口,语气急促:“使君,如今非是追究之时!当务之急,是速调兵马,加固城防,死守吴县!同时,即刻向朝廷……向邺城求救!”他提到了朝廷,但语气中并无多少把握,毕竟远水难救近火。
治中胡质较为务实,摇头叹道:“谈何容易!樊能等人所部已是我军最精锐之师,如今或溃或降,仓促之间,何处再调大军?吴县城中守军不足五千,且多羸弱。加固城防需民夫工匠,而今人心惶惶,恐难征集。”
一直沉默的长史张昭,是堂中最具威望的谋士,他面容沉静,但紧锁的眉头暴露了内心的沉重。他缓缓道:“子通、文德所言皆是现实。张勋、桥蕤皆是袁术麾下虎狼之将,其势正盛,锐不可当。我军新败,士气低落,野战绝无胜算,唯有据城死守一途。然……”
他话锋一转,说出了所有人心中最大的痛处:“然守城需良将!我军中……可堪守城之重任的大将,今在何处?”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刘繇麾下,并非完全没有将领,但多为樊能、于麋、张英之流,或勇而无谋,或庸碌无能,如今非败即降。真正能独当一面、稳定军心、有效组织防御的帅才,几乎找不到。刘繇本人并非雄主,缺乏识人用人之明,此刻更是方寸大乱。
“大将……大将……”刘繇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堂下,尽是文官谋士,竟无一人能给他武备上的安全感。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和无力感攫住了他。空有州牧之名,坐拥富庶江东,临到危难之际,竟陷入无将可用的绝境!
“难道……天真要亡我刘繇不成?”他颓然瘫坐在席上,眼中失去了神采。
治中胡质见状,沉吟片刻,虽知非良策,但眼下已无更好选择,只得硬着头皮提议:“使君,事急从权。吴郡乌程有豪族严白虎、严舆兄弟,聚众数千,骁勇彪悍,熟知本地情势,于太湖一带颇有势力。虽非朝廷正官,然其性贪利而轻义。今我州府危殆,或可许以高官厚禄,召其率部前来协防吴县,或可暂解燃眉之急……”
“严白虎?”刘繇闻言,脸上露出极其不愿的神色。他出身正牌宗室、朝廷命官,向来视严白虎这等地方豪强、甚至被视作“湖贼”的人物为草寇,如今竟要倚仗他们,实在有失体统,更恐引狼入室。
长史张昭立刻反对:“不可!严白虎兄弟,桀骜不驯,贪残无度,绝非良善之辈!召其入吴县,无异于开门揖盗!即便能暂退袁兵,其后患恐更甚于袁术!使君三思!”
蒋济也面露忧色,显然不赞同此议。
胡质叹道:“张公所言,质岂不知?然如今城内兵少将寡,人心惶惶,若无强援,恐城破只在旬日之间!严白虎虽非善类,终是本地豪强,其与袁术亦无渊源,或可利诱之,使其为我所用。待击退袁术,再图后计不迟。此乃两害相权取其轻啊,使君!”
刘繇脸色变幻不定,内心挣扎无比。一边是覆灭在即的恐惧,一边是屈尊求助草寇的耻辱。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无力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声音充满了疲惫与无奈:“罢了……罢了!就依文德之言吧。速遣使者,携带……携带委任状印信,前往乌程,表严白虎为……为威寇中郎将,严舆为骑都尉!请其速发兵来援吴县!所需钱粮……尽量满足他们。”
说出这番话,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这无疑是一个饮鸩止渴的决定,但也反映了刘繇集团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张昭见刘繇已决,深知事不可挽,只能长叹一声,不再言语,但脸上的忧色更重了。
这一日,袁术再次召集心腹议事。谋士袁胤进言道:“主公,如今徐州已定,江东指日可下。然北面刘备,终是心腹大患。其虽暂困于内务,然一旦缓过气来,必挥师南下。我军虽众,若两面作战,亦恐力有未逮。荆州刘表,坐拥强兵,却一直作壁上观。其与刘备皆宗室,未必真心拥戴,且刘备曾公示其奏表,二人必有嫌隙。何不遣一能言善辩之士,前往襄阳,游说刘表,与我结盟,共伐刘备?即便其不出兵,若能保持中立,于我亦大利也!”
袁术闻言,觉得有理,他如今自信心膨胀,觉得能与自己结盟是刘表的荣幸,便道:“此计甚善!便派韩胤为使,前往荆州,务必说动刘景升!”
与此同时,在荆州襄阳,刘表也接到了袁术吞并徐州、陶谦身亡的详细消息。州牧府内,刘表与蒯良、蒯越、蔡瑁等心腹商议。
蔡瑁首先开口,语气急切:“姐夫!袁术此举,已露吞天之志!其若全据徐扬,实力将远超我荆州!届时北抗刘备,西图我荆襄,岂非易如反掌?不如趁其江东战事未休,即刻发兵,北上攻击其南阳之地,以挫其锋!”
蒯良缓缓摇头,说出了更具代表性的荆州大族心思:“德珪所见为军事,未虑及根本。我荆州之要,在于保境安民。蔡、蒯、庞、黄等家大业大,根植于此,所求者无非是家族延续与富贵安宁。刘备新政,欲夺我田亩仆役;袁术骄狂,战端一开,亦必损我钱粮子弟。二者皆非良善。最佳之策,乃是虚与委蛇,左右逢源。袁术来使结盟,大可口头应允,甚至可索要些钱粮军械,但绝不可真出一兵一卒。让袁术去与刘备争斗,我荆州紧闭门户,加固城防,坐观成败。待其两败俱伤,我再伺机而动,方为上策。”
这番话深得刘表之心,也代表了荆州本土豪强的普遍意愿。他们不愿被任何一方卷入战火,只想维护自己的独立与利益。最终,刘表决定采纳蒯良之策。
不久,袁术的使者韩胤抵达襄阳,呈上袁术书信,信中极力渲染刘备的“暴政”与威胁,提议荆淮结盟,共图中原。刘表表现得十分热情,盛宴款待韩胤,对袁术的“义举”大加赞赏,满口答应结盟之事,并表示“时机一到,必提兵北上,共襄盛举”。但在具体出兵时间、路线、粮草供应等实质问题上,则百般推诿拖延。韩胤虽觉刘表滑头,但得了口头承诺和厚礼,也算完成使命,满意而归。
刘表的暧昧态度,给了袁术一种错觉,仿佛后顾之忧已解,使他能更专注于江东战事。然而,他并不知道,真正让刘备暂时无力南顾的,并非刘表的“盟约”,而是兖州内部汹涌的暗流。
兖州虽已归附,刘备也派去了孙坚镇守,但“定边安民令”与“度田检籍令”如同一把利剑,悬在了所有兖州世家豪族的头顶。这些地方实力派在刘岱时代享有极大的自治权和经济特权,如今朝廷要丈量他们的土地,清查他们隐匿的人口,收取赋税,编户齐民,这无异于刨他们的根!
尽管于禁离去前留下了部分忠于朝廷的军队,孙坚也带来了精锐,但地方上的抵制情绪异常强烈。许多郡县官员本身就是豪族代表,阳奉阴违,拖延新政。更有甚者,如陈留、东郡的一些大姓,已经开始暗中串联,甚至秘密派遣使者南下,与袁术联络,表示愿为内应,只求袁术北伐时能保全他们的利益,甚至许诺助其推翻刘备在兖州的统治。
这股强大的暗流,牵制了孙坚大量的精力,使他无法全力整军备战,不得不分出兵力弹压地方,处置豪强叛乱。这也使得袁术产生了误判,认为刘备集团内部不稳,兖州防御空虚,从而敢于将主力继续投入江东战场,给了张勋、桥蕤更多时间去攻打刘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