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寒意似乎独独绕过了淮南之地。九江郡治寿春城,相较于兖州昌邑的凝重与徐州彭城的颓靡,这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躁动不安的暖热。宫殿之内,丝竹管弦之声日夜不休,酒池肉林之景恍若殷鉴。
淮南之主,自领扬州牧,假号“左将军”、“阳翟侯”的袁术,正半倚在一张铺着华贵锦裘的榻上,尽情享受着美姬们的捶腿揉肩服务。他的面容因为饮酒而略显红润,但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眸中,却透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野心和骄狂。
就在这时,一名近侍小心翼翼地走到袁术面前,呈上了一份来自北方的文书。这份文书并不是正式的朝廷邸报,而是通过各种渠道搜集来的情报汇总。其中详细记录了刘备在凉州的武功、辽东的开拓,甚至还有凉州书院的建立情况。
袁术懒洋洋地接过文书,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上面的内容。突然他的嘴角突然勾起了一抹极其不屑的冷笑。
“哼,刘备不过是个卖草鞋的小贩罢了,居然也能在凉州立下如此武功?”袁术嘲笑着说道,然后随手将那卷竹简像垃圾一样扔到了地上。
“呵!刘玄德?不过一涿郡匹夫!仗着几分运气,得了王允、刘虞、卢植那几个老朽和曹操、孙坚两个武夫的支持,便僭居大位,也配称皇帝?”他声音尖刻,充满鄙夷与嫉妒,“我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血统尊贵无比!他一个疏宗远亲,何德何能位居我上?北地粗鄙,打打杀杀或有两分蛮力,也配称中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坐起身,挥退美姬,目光扫过殿内的心腹谋臣与将领:主簿阎象,长史杨弘,大将张勋、桥蕤,以及新近投靠、颇受重用的谋士袁胤。
“诸位都听听,”袁术嗤笑道,“咱们这位‘陛下’,倒是忙得很。西边打羌胡,东边灭小国,还在凉州开起学堂来了?真是可笑!殊不知这天下至宝,天命所归,岂是那般容易得的?”
他话语中暗指的“至宝”与“天命”,殿内众人心知肚明,无不心头一凛。
主簿阎象性情刚直,闻言蹙眉,拱手劝谏道:“主公,请慎言!刘备陛下虽出身并非显赫,然确是汉室宗亲,血脉无疑!更乃是在前任陛下蒙难后,由太师刘虞、太傅卢植、司徒王允等朝廷重臣与曹操、孙坚等勤王功臣共同推举,继承大统,名正言顺,天下共知!其势已成,北地四州渐稳,文武归心,确不可小觑。其所行政策,虽刚猛激进,然亦显其励精图治之志。今我淮南……”
“阎主簿!”袁术不耐烦地打断他,语气愈发乖戾,“休要再提那些老朽腐儒!他们推举?他们算什么东西!我袁氏门第,岂是刘玄德可比?北地四州?苦寒之地,人烟稀少,怎及我淮南富庶,带甲数十万?刘备不过一守户之犬,侥幸得势罢了!其所为,尽是收买人心、穷兵黩武之苛政,安能长久?”
长史杨弘较为圆滑,接口道:“主公,阎主簿之言,亦是为公着想。刘备毕竟占据大义名分,其势正盛,我淮南亦不宜与之正面冲突。当下之要,乃稳固江淮,观天下之变。”他虽劝谏,却也不敢如阎象般直接肯定刘备的正统性。
大将张勋傲然道:“主公拥淮南膏腴之地,兵精粮足,何须看他人脸色?刘备若敢南下,末将愿为先锋,必叫他见识我淮南儿郎的厉害!”
桥蕤亦附和道:“张将军所言极是!我淮南水陆大军,岂惧北地步骑?”
袁术对武将们的豪言甚是满意,哈哈大笑。
此时,谋士袁胤缓缓开口,他声音阴柔,却带着煽动性:“主公,诸位之言皆有道理。然胤以为,当今之世,非比寻常。汉室倾颓,气数已尽,此乃天下共识。刘备所谓‘中兴’,不过逆天而行,强续残命耳。岂不闻谶纬之言:‘代汉者,当涂高’?”
“代汉者,当涂高”这五个字一出,殿内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偷偷瞄向袁术。袁术的表字正是“公路”,“路”与“涂”同义,这谶语仿佛就是为他量身定做!
袁术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呼吸都微微急促,但他强自按捺住,故作淡然道:“哦?谶纬之说,虚无缥缈,岂可尽信?”
袁胤微微一笑,继续道:“岂止谶纬?天命无常,唯德者居之……亦或唯力者居之!主公乃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血统尊贵,名望崇高,更应谶语,岂是那涿郡匹夫可比?如今刘备其势未固南方,正是天予良机!”
这番话,如同烈酒,彻底点燃了袁术心中的野火。他再也掩饰不住那份狂热,猛地一拍桌案:“不错!袁本初庶出之子,犹敢觊觎河北,我袁公路嫡出尊贵,手握重兵,坐拥富庶,天命岂不在我?!”
阎象大惊失色,急忙跪倒在地:“主公!万万不可!刘备陛下乃汉室正统,名器已定!主公若行非常之举,必成众矢之的,恐招灭顶之灾啊!昔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犹服事殷。愿主公思之!”
袁术正在兴头上,被阎象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时勃然大怒:“阎象!汝怎敢败我兴致!迂腐之见!汉室已亡,何来名分?我意已决,休得多言!”
他冷冷地盯着阎象:“若非念你多年劳苦,今日定不轻饶!退下!”
阎象面色惨白,知已不可劝,只得黯然退下。
袁术余怒未消,喘了几口粗气,对杨弘、袁胤等人道:“阎象老朽,不识时务!你等且说,下一步该如何?”
杨弘沉吟道:“主公,纵然……纵然天命所归,亦需时机与实力。当下刘备势大,我淮南虽强,然北有刘备,西有刘表,东临大海,南接山越,并非高枕无忧。仍需广积粮草,精练士卒,并……”他压低了声音,“广结外援,以待天时。”
袁胤阴笑道:“杨长史所言极是。结外援,首在徐州陶谦、兖州刘岱。此二人皆对刘备心存疑虑,尤其是陶谦,老迈昏聩,只求苟安,其麾下陈登等士族亦对刘备新政深恶痛绝。主公可遣能言善辩之士,密会陶谦、陈登,许以重利,共谋大事。即便不能即刻起兵,亦可使其为我屏障,牵制刘备。”
“对!对!”袁术连连点头,“还有刘表!此人坐守荆州,亦非安分之辈。皆可连结!”
张勋道:“主公,末将愿整训水陆大军,随时听候调遣!”
“好!好!”袁术志得意满,仿佛已看到自己黄袍加身的景象,“杨弘、袁胤,连结陶谦、刘表之事,交由你二人负责,务必机密!张勋、桥蕤,加紧操练兵马,广募勇士,囤积军械粮草!”
“臣等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袁术野心勃勃地畅想着未来,并未意识到他称帝的妄想将带来何等灾难。
殿议散去,众人各怀心思退出宫阙。阎象独自一人,站在那巍峨却透着僭越之气的宫门外,望着阴沉的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多时,长史杨弘也走了出来,见到阎象伫立不前,便缓步上前,轻声道:“公纪,何故在此长吁短叹?”
阎象回过头,眼中满是忧虑与无奈:“杨长史,你方才也在殿内。主公……主公之心,已是昭然若揭。僭越称尊,此乃灭族之祸啊!汉室虽微,然天命未改,刘皇叔…陛下于长安承继大统,名正言顺,天下归心。主公此举,无疑是逆天而行,必将引火烧身,届时淮南生灵涂炭,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杨弘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公纪兄,你所言,弘岂能不知?然主公性情,你我还不清楚吗?刚愎自用,骄狂日盛。如今谗言入耳,野心勃发,已是九牛拉不回之势。你方才直言强谏,若非主公念旧,恐已招来杀身之祸。”
他拍了拍阎象的手臂,劝慰道:“世事如此,非你我所能挽回。硬顶无益,徒害其身。不如……暂且虚与委蛇,静观其变吧。或许……或许事有转机,亦未可知。”杨弘的话语中充满了现实的无奈与明哲保身的意味。
阎象痛苦地闭上眼,摇了摇头:“转机?只怕是更大的劫难……我非惜身,实惜这淮南百姓,惜这袁氏基业,将毁于一念之妄啊!”
杨弘叹了口气:“唉,尽人事,听天命吧。公纪,听我一句劝,日后切勿再如此直谏了。告辞。”说罢,杨弘拱手一礼,转身登车离去。
阎象独自留在原地,寒风吹起他的衣袍,更显萧索。他望着杨弘远去的马车,又回头望了望那深不见底的宫阙,最终化作一声更深的、无人听见的叹息,步履沉重地消失在寿冬街巷的尽头。他的忧惧,如同这冬日阴云,沉沉地压在心间,却无人可诉。
寿春城的这个冬天,因为其主人膨胀的帝王梦而显得格外燥热。然而,在这虚假的繁华与狂热之下,暗流汹涌。阎象的警告并非没有道理,袁术的妄念不仅将他自己推向了危险的边缘,也将整个淮南拖入了一场难以预料的巨大风暴之中。
远在邺城的刘备,或许尚未将淮南视为威胁,但袁术的称帝野心,已然如同一个毒瘤,在帝国的东南腹地悄然滋生,注定将成为章武朝廷未来必须面对的严峻挑战。天下的棋局,因袁术的这番“妄语”,而增添了更多的变数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