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三年的初秋，凉州大地已染上些许萧瑟。冀县的凉州都督府内，炭火盆尚未点燃，却已透出几分寒意。曹操与段煨相对而坐，面前摊着凉州地图与各类文书，眉头紧锁。
“忠明啊，”曹操手指敲了敲地图上标着诸多羌胡部落符号的广大区域，“文谦、曼成他们在军事上步步为营，清剿残余，镇压叛乱，成效显着。元让坐镇陇右，也渐稳局面。然这些时日，我总觉有所欠缺。”
段煨叹道：“都督所虑，可是即便军事取胜，羌胡部众表面臣服，一旦我军稍有松懈，或遇灾年，便又复叛？此确为凉州百年痼疾。”
“正是此理。”曹操颔首，“日前公瑾曾与我言及一事，颇值得深思。他指出，羌胡之所以难以真正归化，除生计艰难、汉官治理时有不当外，更深层在于其文化与信仰与我华夏截然不同。他们崇奉部落神灵、自然精怪，自有其一套伦理规矩与行事准则。我朝虽强，可以力服其人身，却难以轻易收服其人心。公瑾以为，若欲长治久安，除军事威慑、经济笼络外，或需在文化教化上有所作为，使其渐慕华风，方为根本之计。”
段煨闻言，沉思片刻，眼中渐露光芒：“公瑾此言，真乃洞见！煨久在西凉，深知胡俗。其部落子弟，自幼耳濡目染者，皆为其族之传说、规矩，与我仁义礼智信大相径庭。长此以往，隔阂只会愈深。若能有途径让其子弟，尤其是豪酋之子弟，学习我汉字、诵读我经典、知晓我礼仪，潜移默化，其心性观念或能逐渐改变。如此，将来即便不能全然同化，亦能大大减少误解与敌意。”
曹操击节道：“善！忠明与公瑾所见略同！只是…此事非同小可，非我等武臣所能独断。开设学舍，传播儒经，乃国家文教大计，需精通经义之大儒主持，更需朝廷明旨支持、持续投入。”
段煨立刻起身，肃然道：“都督若觉可行，煨愿即刻起草奏章，详陈凉州情势与设立学舍、教化胡汉子弟之必要，上报朝廷，请陛下与政事堂诸公定夺！”
“好！”曹操亦起身，“便由忠明主笔，操亦附名！将此议及公瑾之见，一并上达天听！”
数日后，邺城，冰井台政事堂。
皇帝刘备将凉州刺史段煨与征西将军曹操的联名奏章传示于众臣。堂内，中书令戏志才、中书仆射贾诩、中书郎郭嘉、尚书令荀彧、尚书仆射荀攸、太尉长史沮授、司空长史华歆等重臣俱在。
刘备开口道：“孟德与忠明在凉州奏请，言及虽军事渐稳，然深感羌胡之心难附，根源在于文化隔阂，信仰各异。彼等采纳周瑜之议，恳请朝廷准许在凉州，首于冀县，开设官立书院，招募胡汉子弟，尤其羌氐豪酋之子，教以儒家经典，传播中原文化，以期渐收教化之功，从根本上消弭隔阂。诸卿以为如何？”
华歆率先开口，略显担忧：“陛下，凉州新定，百废待兴，军政开支已然浩大。设立书院，延聘师资，供给廪食，皆需持续投入。且教化之事，见效缓慢，恐短期内难见成效，是否……”
沮授却道：“子鱼所虑虽是实情，然臣以为，此乃长远之策。军事征服为一时，文教浸润方为久安之基。若羌胡上层子弟皆习汉文、慕华风，则其反抗朝廷之心自减。且此举可向天下昭示陛下怀柔远人、教化四方的圣王胸襟，功在千秋。”
荀攸补充道：“臣附议公达。不仅如此，此举尚有两大利好。其一，可与‘定边安民令’相辅相成。移民实边，充实汉民；教化胡人，渐行同化。双管齐下，凉州可望真正安宁。其二，开设书院，可为国家持续遴选人才。无论胡汉，凡学有所成、心向朝廷者，皆可量才录用，补充凉州乃至朝廷官吏体系，此乃为国造血之良策。”
郭嘉笑道：“公达之言，老成谋国。依嘉看，这书院若能办成，便是在西陲立下了一处永不陷落的文化堡垒。刀兵或可暂夺土地，唯有文化方能真正征服人心。”
荀彧颔首道：“奉孝所言虽直白，却在理。教化之功，润物无声，却能根基深远。陛下，此议确可施行。”
贾诩缓缓开口道：“臣亦以为此策可行。然需注意，初始之时，不宜过于强调华夷之辨，可多讲授共通的伦理道德，如孝悌忠信，此亦为羌胡部分部落所能理解接受之观念。待其渐入佳境，再徐徐图之。且所选教师，需通达权变，非迂腐之辈可胜任。”
中书令戏志才轻轻咳嗽几声，面色略显苍白，却目光湛然，缓缓道：“文和先生考虑周详。臣尚有一点补充。待他日我朝文教大兴，人才辈出之时，或可不仅满足于内用。那些深谙我经典义理、又通晓胡地情状之人才，亦可效仿古人‘纵横家’之事，派遣至西域乃至更远诸国，传播我大汉文化，宣扬陛下德威，使其知中华有冠带之文明，心生仰慕。此或可称为‘文化之纵横’，其潜移默化之功，或不下于十万雄师。”
他略作停顿，气息稍平后，继续进言，思路愈发清晰宏阔：“陛下，诸公，既然凉州书院之设利在长远，功在千秋。臣斗胆进言，或可借此契机，将此举推而广之，定为常制。可仿效此例，于天下各州皆设立‘州学’，以为一州文教之中心，遴选俊才，教化地方。其规制章程，可参照陛下曾兴建的幽州书院为样本，结合本州情势稍作调整。”
“然各州情势不同，推行亦需有先后缓急。”戏志才话锋一转，具体分析道，“凉州胡汉杂处，情势紧迫，羁縻化育之需最为急迫，当优先办理，全力促成。并州边塞之地，胡风亦盛，且与凉州毗邻，可互为奥援，应紧随其后。而冀州、青州、司隶等地，乃我朝腹心，汉民为主，文教基础相对较好，筹备可稍从容，待凉、并两州书院初见成效，积累了经验之后，再行推广开办，则更为稳妥得当。如此循序渐进，既不致摊子铺得过大，财力人力一时难以支撑，亦可确保各州书院皆能切实发挥作用。”
戏志才此言一出，政事堂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皆露出深思之色。这一策不仅回应了凉州的请求，更构想了一套覆盖全国的文教体系蓝图，且考虑了实施的阶段性和可行性，已超越了单纯安定凉州本身，着眼于更长远的国家文化战略。
刘备听得目光越来越亮，他环视众臣，见无人再提出异议，便朗声道：“善！诸卿所言，深得朕心！孟德、忠明、公瑾能见于此，实乃国之大幸！志才所议‘天下州学’之策，更是老成谋国，深远之至！便依此议：开设书院，教化胡汉，其利有三：一则可与定边安民令互补，潜移默化，渐收同化之效；二则可为国家遴选培育人才，持续为凉州乃至朝廷造血；三则，待人才丰盈之时，便可外派四方，传播我大汉文明，行文化纵横之策，此乃大善！”
“至于推行步骤，”刘备明确指示，“便依志才所言。凉州书院，迫在眉睫，即刻办理，不得延误。并州书院，着并州刺史府开始筹备，明年春后开办。冀州、青州、司隶三州书院，由尚书台会同各州刺史府详加规划，待凉、并两州有了成效经验，再行择期开办。幽州书院既有成例在先，其章程规制，可抄送各州，以为参考。”
“陛下圣明！”众臣齐声应道，深感皇帝与戏志才此议格局宏大，步骤稳妥。
刘备当即决断：“既如此，便准孟德、忠明所奏！着即遴选大儒，前往凉州主持此事。朕记得卢师门下高足高诱，学问精深，品行端方，且对百家之说有所涉猎，正合凉州胡汉杂处之情。便命高诱为凉州书院首任山长，速往凉州！所需钱粮人员，由尚书台、度支尚书优先调拨！”
于是，便有了深秋时节，大儒高诱风尘仆仆抵达凉州冀县的一幕。曹操和段煨正商讨间，亲卫来报：“都督，使君，府外有一文士，自称高诱，奉陛下之命前来拜见。”
“快请！不，我等等亲自出迎！”曹操与段煨立刻起身，整理衣冠，亲自迎出府门。
只见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身着儒袍的文士立于阶下，虽风尘仆仆，却举止从容，身上带着一种书卷的清气与远行的沧桑。
“在下高诱，奉陛下之命，特来拜见曹都督、段使君。”高诱躬身行礼，声音温和而清晰。
“高先生远来辛苦！”曹操连忙上前扶起，“操正与段使君谈及先生，不想先生竟如此迅捷便至！陛下信使方才刚到。”
高诱微笑道：“诱接到陛下旨意，知凉州之事关乎国运，不敢稍有延误，便轻车简从，一路兼程而来。陛下批复都督奏请之手书，内容诱已知悉，陛下亦另有口谕让诱转达，旨意与手书一般无二，皆命诱全力协助二位大人，推行文教。”
当下，曹操与段煨将高诱请入府内，详谈甚欢。高诱对曹操、段煨能提出如此深谋远虑的策略深感钦佩：“二位大人不仅善于攻城略地，更深知教化之功，实乃凉州百姓之福。诱必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托，亦不负二位大人开创此局之苦心！”
曹操感慨道：“先生过誉。操等武夫，只知戡乱靖难。然凉州之乱，根深蒂固，非刀兵可彻底平息。日前上书，亦是无奈之下，思及长远，唯有尝试文教一途。幸得陛下与先生不弃，方有此机缘。”
段煨更是直接对张既吩咐道：“德容，陛下已准奏，高先生也已亲至，此事便由你亲自督办！即刻在冀县城南择一清净宽敞之地，勘定地界，招募工匠，拨付钱粮，以最快速度将书院馆舍建立起来！一应所需，优先供给！”
“卑职遵命！”张既领命，他深知此事意义重大。
高诱又道：“陛下虽已允准，然书院具体章程，还需与二位大人细细斟酌。诱意，书院初建，不宜求大求全，当以稳固根基、渐次推广为上。冀县乃凉州治所，军政中心，汉民相对聚集，且地处四郡之中，交通尚可。故书院首址，便设于冀县城内或近郊。可先招募凉州四郡之汉家子弟，以及愿意学习汉文化的羌、氐豪酋子弟入学。讲授内容，当以《孝经》、《论语》等启蒙典籍为主，兼及《诗》、《书》大义，使学者先明人伦，知礼仪……”
曹操抚掌赞道：“好！先冀县，后四郡，先基础，后拓展，步步为营，正合兵家之道！先生真乃大才！所需师资，先生可有计较？”
高诱道：“凉州文风不盛，通晓经学者恐不多。需请二位大人行文各郡，征辟境内通晓经学的文士。此外，恐还需上书陛下，请朝廷从三辅、乃至中原征调一些有志于边塞教化的儒生前来。”
“此乃应有之义！操这便再上奏章，请朝廷遴选贤才！”曹操满口答应。
消息很快传出，在凉州军政两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在曹操、段煨的全力推动和高诱的主持下，凉州书院的建设以惊人的速度展开。冀县城南一片空地被迅速划出，工匠民夫日夜赶工。
同时，征辟教师的文书也发往各郡。曹操请求朝廷支援的奏章也很快得到回应，刘备亲自过问，从雒阳太学旧址、三辅地区以及中原州郡，征调了十余名年富力强、愿意投身边陲教化的博士、儒生，由朝廷拨付安家费用，陆续启程前往凉州。
在此期间，高诱带着几名先期到达的儒生，开始走访冀县周边的羌人、氐人部落，与他们的豪帅交谈，阐述学习汉文的好处，引起了部分豪帅子弟的好奇。
一些较为开明的豪帅，在得到曹操、段煨的鼓励后，率先表示愿意送儿子到书院学习。
冬雪初降之时，“凉州书院”正式挂牌成立。开学之日，曹操、段煨率领文武官员亲自到场。首批学生约有百人，其中汉家子弟约占六成，羌、氐等胡人子弟约占四成。
高诱身穿庄重的儒服，主持了简朴而肃穆的祭孔仪式。随后，他亲自为学生们上了第一课，讲授《孝经》开篇。
朗朗的读书声第一次在这座边陲军城的书院中响起，穿透寒冷的空气：
“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
曹操、段煨、张既等人站在学堂之外，静静地听着这陌生的、却预示着未来和平的声音，心中感慨万千。
张既轻声道：“都督，此声或不如战马嘶鸣激昂，然其力，恐终将胜于万甲。”
曹操缓缓点头，目光深邃：“是啊，攻心为上。此议虽始于我等，然若非陛下深谋远虑，鼎力支持，派遣大儒，调拨资源，亦难成事。陛下与朝廷，实乃我等西陲定策之坚实后盾。”
书院的建立，如同在凉州这片尚武的土地上，种下了一颗文教的种子。它由边将倡议，得中枢鼎助，最终由大儒践行。文化的细流，开始悄然浸润这片干燥而纷争的土地，预示着一种全新的、可能改变整个西陲命运的力量，正在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