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十五分，青岛港的海面还浸在墨色里。货轮“远航号”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船身漆成的深蓝色在探照灯的光柱里泛着冷硬的光。陈宇站在码头的防波堤上，海风吹得他藏青色的冲锋衣下摆猎猎作响，手里的保温杯早就没了温度，指腹摩挲着杯壁上磨掉漆的商标，目光始终没离开那艘货轮的甲板。
“陈队，海事局的登船许可刚下来。”身后传来小赵的声音，年轻人手里攥着几张盖着红章的纸，指节因为用力泛白，“海关那边的人已经在穿装备了，说是这次要按一级查验标准来。”
陈宇转过身，看见码头另一侧的集装箱堆旁，十几个穿着藏蓝色制服的海关关员正在整理装备。有人往腰间别对讲机，有人检查强光手电的电量，还有人蹲在地上系紧防刺靴的鞋带——靴底的纹路里还沾着上一次查验时蹭到的煤渣，在灯光下泛着灰黑色的光。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把保温杯塞进随身的挎包，“跟海关的李科长说一声，重点查三号货舱的那批‘精密仪器’，报关单上写的是德国产的轴承，但我们收到的线报说，里面可能混了别的东西。”
小赵点头应下，转身跑向海关队伍时，鞋底在水泥地上擦出轻微的声响。陈宇望着他的背影，又抬头看向货轮的驾驶舱。那里亮着一盏孤灯，像只警惕的眼睛，正隔着冰冷的海水与他对峙。
这已经是他们蹲守的第三个晚上了。三天前，文物局的同事带着一份泛黄的清单找到他——那是上个月博物馆失窃案中丢失的物品明细，从战国时期的青铜剑到清末的翡翠翎管，整整十七件，每一件都标着红色的“一级文物”字样。监控只拍到了两个戴着头套的黑影，现场没留下任何指纹，唯一的线索是博物馆后巷的监控里，一闪而过的白色货车车牌号，最终指向了这家名为“远航”的货运公司。
“陈队，准备好了！”李科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四十多岁的男人脸上带着几道被海风刻出的纹路，此刻正扬手示意他过去。“登船梯已经架好了，我们分三组，一组查驾驶舱和船员生活区，二组查一号到二号货舱，你跟我带三组去三号货舱，怎么样？”
“没问题。”陈宇快步走过去，接过李科长递来的安全帽，扣在头上时，听见塑料内衬摩擦头发的沙沙声。“船上的船员都控制住了吗？”
“海事局的人提前登船做了例行检查，现在都在餐厅待着，有专人看着。”李科长扯了扯胸前的执法记录仪，屏幕上的红光闪了两下，“不过这船的船长是个老油条，刚才我跟他通电话，还跟我打太极，说这批货急着出港，催我们快点查。”
陈宇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表面上客客气气，眼底却藏着算计。就像此刻货轮甲板上堆积的集装箱，五颜六色的铁皮外壳下，谁知道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登船梯是铁制的，踩上去时发出“哐当”的声响，随着海风微微晃动。陈宇扶着冰冷的栏杆往上走，低头能看见海水拍打船身的浪花，在灯光下碎成一片银白，又迅速隐没在黑暗里。快到甲板时，他闻到一股浓烈的柴油味，混杂着海水的咸腥气，呛得人喉咙发紧。
“三号货舱在船尾方向。”李科长在前面引路，脚步飞快，“我们的人已经提前打开舱门了，里面有点闷，你注意着点。”
货舱的入口比想象中窄，只能容一个人弯腰通过。陈宇跟着李科长钻进去时，额头差点撞到门框上，安全帽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里面果然像李科长说的那样闷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纸箱受潮的霉味，十几盏临时架起的防爆灯悬在头顶，把堆得密密麻麻的集装箱照得如同白昼。
“这批就是‘精密仪器’。”李科长指着靠里侧的一排蓝色集装箱，箱体上印着“德国制造”的英文标识，角落处还有个模糊的叉车印，“报关单上写的是五十个，我们数了一下，实际是五十一个，多出来的那个在最里面，编号是hY-739。”
陈宇走过去，蹲在那个编号为hY-739的集装箱前。它的颜色比旁边的箱子稍深，像是被雨水浸泡过，锁扣上还缠着几圈生锈的铁丝，显然是后来加上去的。他伸手摸了摸箱体，铁皮表面的温度比其他箱子低，手指蹭过的地方，能看见一层细密的灰尘——这说明它最近被移动过，而且没怎么被打理。
“准备开箱。”李科长朝身后的关员挥了挥手。两个穿着反光背心的年轻人立刻上前，手里拿着液压剪。“咔嚓”几声脆响后，铁丝断成几截掉在地上，锁扣被打开时发出“咔哒”的轻响，像是某种信号。
陈宇往后退了半步，握紧了腰间的手铐。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闷热的空气里格外清晰，像在敲一面紧绷的鼓。集装箱的门被缓缓拉开，一股混杂着木屑和丝绸的气味涌了出来，带着点陈旧的甜香，与周围的霉味格格不入。
防爆灯的光柱照了进去。箱子里没有轴承，也没有任何精密仪器，只有十几个铺着红色绒布的木盒，整齐地码在泡沫板上。最上面的木盒没盖严，露出半只青绿色的玉璧，边缘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陈队，你看这个。”小赵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掉在木盒旁的标签。标签是用日文写的，上面印着“京都美术馆”的字样，但右下角被人用黑色马克笔涂掉了一小块——陈宇认得那个印记，那是国内博物馆特有的火漆印，上个月失窃的文物里，有三件都带着这个印记。
李科长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向木盒。第一个盒子里装着的是一把青铜剑，剑鞘上镶嵌的绿松石虽然掉了几颗，但剑身依然寒光凛冽，靠近剑柄的地方刻着两个小篆：“越王”。陈宇的呼吸猛地一滞——这把剑，正是清单上排在第一位的失窃文物，专家说它的价值能抵得上半座博物馆。
后面的木盒里装着的东西更让人心惊。翡翠翎管上的孔雀绿在灯光下流动如水，上面的缠枝纹还能看清细密的刀痕；唐代的三彩马虽然少了一只耳朵，但马鞍上的鎏金依然闪着微光；还有那枚明代的龙凤玉佩，玉质通透，触手生温，显然是被人精心保养过的珍品。
“十七件，一件不少。”李科长数完最后一个木盒，抬头看向陈宇时，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陈队，你们的线报太准了！这可是大案啊！”
陈宇没说话，只是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绒布上的褶皱。他想起三天前在博物馆见到的情景：破碎的展柜玻璃，空荡荡的展台，还有馆长红着眼圈说的那句“这些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绝不能流到国外去”。此刻那些文物就躺在他面前，带着岁月的痕迹，沉默地诉说着它们经历的波折。
“把这些都登记好，小心点装箱。”他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跟岸上联系，让文物局的人马上过来，最好带上鉴定仪器。另外，把船长带过来，我要亲自问他话。”
小赵应声跑了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货舱里回荡。陈宇走到集装箱门口，推开半扇门，让外面的海风吹进来。清晨的第一缕天光已经刺破云层，把海面染成淡金色，远处的灯塔正在缓缓旋转，光柱扫过甲板时，在他脚下投下晃动的光斑。
对讲机里传来李科长的声音，说船员已经开始交代情况，这批文物是通过伪造报关单混上船的，原本计划今天早上启航，运往日本的一个私人收藏家手里。陈宇听着，点了点头，视线又落回那些木盒上。
阳光透过货舱的缝隙照进来，在青铜剑的剑身上折射出一道细长的光，像一条跳跃的火焰。陈宇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去博物馆，老人指着展柜里的文物说：“这些东西看着是死的，其实都活着呢，它们记得谁摸过它们，记得谁保护过它们。”
他深吸了一口气，海风吹进肺里，带着咸涩的凉意，却让他紧绷了三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转身时，他看见小赵正拿着相机给文物拍照，闪光灯在木盒上亮起又熄灭，像一颗颗跳动的星子。
“陈队，你看这个。”小赵举着一张被压在木盒底下的纸跑过来，上面是用铅笔写的几个字，笔迹潦草，“好像是清单，跟我们收到的那份一模一样。”
陈宇接过那张纸，指尖触到纸面的粗糙感。纸的边缘已经卷了起来，上面的字迹被海水洇湿了一角，却依然能看清那些熟悉的名称。他把纸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像是完成了一个郑重的仪式。
远处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是文物局的车到了。陈宇站在货舱门口，看着晨光中的码头渐渐苏醒，集装箱吊臂开始缓缓转动，早起的渔民正驾着小船出海，渔网在水面上划出银色的弧线。
他掏出手机，给博物馆的馆长发了条信息：“东西找到了，都好。”
没过多久，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馆长的回复，只有两个字：“谢谢。”
陈宇笑了笑，把手机揣回兜里。海风再次吹过甲板，这一次，他好像闻到了阳光的味道，温暖而明亮。他知道，这些文物还要经过漫长的鉴定和修复，才能重新回到展柜里，但至少此刻，它们安全了。
货舱里，海关关员们正在小心翼翼地把木盒装进特制的运输箱，泡沫板与木箱碰撞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李科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陈队，辛苦你们了。这案子破了，你们功不可没。”
“都是应该做的。”陈宇望着那些即将踏上归途的文物，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踏实而温暖，“毕竟，它们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晨光越发明亮，穿透货舱的每一个角落，把那些沉默的文物照得清晰而真切。陈宇知道，这场跨越了半个月的追逐终于画上了句号，但他和同事们守护的故事，还会在无数个这样的清晨和深夜里，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