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沦于无尽的黑暗与死寂之中,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永恒。
就在这片虚无里,一缕异样的温暖,如同初春的第一缕阳光,轻柔地、坚定地穿透了层层冰冷的壁垒,包裹住了小紫那即将消散的灵魂。
他感觉自己正漂浮着,沐浴在一片金色的海洋里,那暖洋洋的感觉渗透进四肢百骸,将先前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寸寸抚平、消弭。
骨骼断裂的哀鸣、血肉模糊的折磨,都像是上一个世纪的遥远梦境,不复存在。
“我……我去灵界了吗?”他微弱的意识中,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爹娘,孩子……来找您们了……”
他喃喃低语,声音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回响。随着意识如退潮后的海水般缓缓回笼,愈发清晰,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一种压抑的、带着无限悲伤与欣喜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就在耳边。
紧接着,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小小的额头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他缓缓地、用尽力气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萨瑞儿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金色的长发有些散乱,蓝色的眼眸中满是奔涌而出的泪水。
他发现自己正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而在自己的身体周围,一圈交织着淡金色与柔和蓝色的光晕正缓缓流转,如同一个温暖的茧,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那种舒服到骨子里的感觉,正是源于这片光。他下意识地动了动爪子,那曾经折断的手臂,此刻竟完好如初,充满了力量。
“小紫!呜呜呜!你……你终于醒了!”
萨瑞儿看到他睁开眼睛,压抑的情感瞬间决堤,泪如雨下,双臂不由自主地收得更紧,仿佛要将这个失而复得的宝贝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这声带着哭腔的惊呼,立刻引来了旁边的注意。
一个巨大无比的青铜龙首,带着一股厚重如山峦的气息,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那巨大的头颅轻轻蹭了蹭相拥的萨瑞儿和小紫,动作温柔得与他那庞大的体型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紧接着,一条粗糙而温热的巨大龙舌伸了出来,在他的小脸上轻轻舔了一下。这舌头实在太大,以至于顺带着将萨瑞儿的半边脸颊也覆盖了进去,留下了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正是重新化为青铜龙形态的拉德维格。
小紫抬起头,仰望着自己的老大。他那双小小的紫色竖瞳,直直地望进了那对山峦般巨大的金色竖瞳之中。
在那片纯粹的、威严的金色深处,尽管拉德维格已经极力地掩饰,但小紫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若隐若现、尚未完全褪去的猩红。
那是一抹潜藏在最深处的疯狂与毁灭的残影。
他知道,他的老大,还没有完全好起来。
拉德维格也注意到了小紫的目光,那份洞悉一切的、纯粹的担忧。
他那巨大的金色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竟流露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与……害怕。像是一头毁天灭地的凶兽,在害怕自己会再次失控,伤害到眼前这个用生命将他唤醒的可怜小家伙。
他几乎是本能地,迅速低下了高傲的头颅,避开了小紫的视线。
“小紫!”
“太好了!”
曼斯和沃尔加也急忙围了过来。曼斯那双冷静的浅绿色眼眸此刻也泛着明显的红晕,她二话不说,指尖轻弹,一张流动着水波光泽的卡牌凭空浮现,化作一道温和的水流,仔细地在小紫全身游走探查。
在确认他体内再无任何暗伤,生命气息已经稳定下来后,她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而高大的狼人沃尔加则端着一只小小的石碗,里面是刚刚熬好的、冒着腾腾热气的新鲜肉汤,那浓郁的香气足以让任何生物食指大动。
他将碗递到小紫面前,用他那低沉的嗓音问道:“小紫,喝一点吗?”
小紫虚弱地摇了摇头,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食物上。他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环境早已天翻地覆。
他们此刻身处一片茂密幽深的丛林之中,空气里再也没有了那种令人作呕的粉色毒雾,取而代之的是泥土与植物的清新气息。
萨瑞儿看出了他的疑惑,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止住哭泣,用还带着些许鼻音的声音解释道:
“小紫,我醒来以后,我们就在这里了。是……是约翰队长把我们驮过来的。队长说,这里已经是死亡丛林第二区域的临界点了,只要越过这片区域,就能抵达丛林的最深处。”
她换了口气,声音又不禁有些哽咽:“队长……他跟我们说了那片花海里的事。他说,他也陷入了幻境,而且……而且自己彻彻底底地失控了。他不仅毁掉了那片罪恶的花海,甚至还想……还想将整个死亡丛林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除!”
“要不是你,小紫,要不是你拼尽了全力,用你的生命和那份无比坚强的意志去……去……我们,恐怕都已经……”
说到这里,萨瑞儿再也说不下去,泣不成声。
曼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接过了她的话,她的声音比平时要柔和许多,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小紫,你是世间最勇敢的小龙。队长说,多亏了你用燃烧殆尽的生命力唤醒了他,他才在最后一刻清醒过来,带着大家转移到了这里。”
“等我们回到公会,我一定要为你申请大英雄的头衔!不……你是我们的小英雄,只属于我们的小英雄头衔才对!”
曼斯回想起她和萨瑞儿几乎同时苏醒时的景象,那种恐惧至今仍让她心有余悸。
她们一睁眼,就看到拉德维格那巨大的青铜龙爪上,躺着奄奄一息、浑身血淋淋的小紫,那生命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而那时拉德维格的语气,依然冰冷得可怕,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焦急与恐慌。
他几乎是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无论使用任何手段,都必须救活小紫。
那是一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她们身上的、近乎哀求的命令。
虽然当时她们心中充满了对拉德维格变化的困惑,却根本来不及细想,立刻拼尽全力,将所有的治愈法术和珍贵药剂都用上,才终于将小紫从死神的镰刀下抢了回来。
此刻,看着怀中重新恢复活力的小紫,所有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这位小英雄最深的感激与怜爱。
然而,那潜藏在巨龙眼底深处的一抹猩红,却如同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笼罩在这片暂时的安宁之上。
小紫安然无恙地蜷缩在萨瑞儿的怀中,那一幕温馨的景象,对于拉德维格而言,既是天堂,亦是地狱。
当天堂般的慰藉涌上心头的瞬间,地狱般的记忆也随之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看到曼斯冷静地为小紫检查身体,看到沃尔加默默地端上肉汤,看到萨瑞儿那喜极而泣的脸庞。
队友们关切的话语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不清。确认了小紫彻底脱离危险之后,那根绷紧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弛。
也正是这片刻的松弛,让那被强行压抑的、排山倒海般的痛苦与恐惧找到了宣泄的缺口。
他巨大的青铜龙翼,如同两扇沉重的城门,缓缓合拢,将自己那庞大却虚弱不堪的龙躯死死地遮蔽起来,隔绝了所有关切的视线。
在这片由自己翅膀创造的狭小黑暗中,他那曾经撼动山岳的身体,竟抑制不住地开始轻微颤抖。
他已经对曼斯、萨瑞儿和沃尔加尽可能轻描淡写地描述了自己失控的经历,但那份真实,那份足以让万物都为之战栗的凶险,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将他重新拖回了那绝望的深渊。
当他被那一声稚嫩却决绝的呼唤从疯狂的边缘拽回一丝神智时,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从高空之中,如同一片凋零的紫色花瓣般无力坠落的小紫。
那个小小的身影,生命力几乎被燃烧殆尽,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
那一瞬间,拉德维格感觉自己的心脏,连同那颗高傲的龙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捏得粉碎。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本能地用自己最精纯的黑暗魔法,编织成一张最柔软的网,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了那个可怜的小家伙。
然而,更大的恐惧接踵而至。小紫身上的伤口太多太深,鲜血如同决堤的溪流,根本无法止住。
他那渺小的身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死亡。
治疗?他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用自己浩瀚如海的生命力去灌注。
可是,他那源自灭世魔龙王的生命力,对于小紫来说,无异于最狂暴的毒药,足以瞬间撑爆他脆弱的身体。
拉德维格真的害怕了。那种深入骨髓、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恐惧,是他身为魔龙王也不想再体验过的。
他害怕自己会失去这个唯一无条件崇拜着自己、信任着自己的小跟班。
“不……不!绝对不行!”
他发出无声的咆哮,庞大的龙躯内,魔力以前所未有的精度疯狂运转。
他开始用最笨拙,也是最耗费心神的方法——提纯。他将自己那霸道无比的生命力,一遍又一遍地过滤、稀释、提纯,剥离掉其中所有的狂暴与毁灭属性,只留下最纯粹、最温和的生命源质。
哪怕这个过程会消耗掉两倍、三倍、甚至十倍于正常输送的生命力,他也毫不在乎。
自己犯下的错,绝对不能让这个最忠实的小家伙来承受最终的恶果。
万幸的是,当那一缕缕被他提纯到极致的、带着他体温的生命源质缓缓注入小紫的身体后,那流淌不止的紫红鲜血终于开始凝固,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稳定。
拉德维格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小紫送入自己之前设下的黑暗结界中,与同样昏迷的队友们待在一起。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失控时在口中不停凝聚的那股力量——那个足以吞噬一切、将万物归于虚无的“黑洞”,依然蓄势待发。
发射出去?无论射向何方,都将是一场无法挽回的生态灾难,会造成真正的生灵涂炭。
这片死亡丛林或许危机四伏,但它依然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孕育着无数奇特的生命。
他不能那么做。
拉德维格猩红的竖瞳中闪过一丝决然的疯狂。他知道,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一条最痛苦、最愚蠢,也最有效的路。
——用自己的龙躯,来强行抵消、驱散这个毁天灭地的黑洞!
他昂起头,不再压制,而是引导着那股恐怖的黑暗魔力,让它在自己的体内逆向回流。
“呃啊啊啊——!”
无法抑制的痛苦嘶吼,在空旷的花海废墟上空回荡。
那股力量就如同亿万柄最锋利的尖刀,在他的经脉、血肉、骨骼之中疯狂地撕扯、切割、冲撞。
拉德维格巨大的龙躯剧烈地痉挛着,一片片坚硬的黑色龙鳞因为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而被崩飞,鳞片下的血肉被狂暴的魔力撕开,大股大股黑红色的龙血从嘴角、从身上无数崩裂的伤口中喷涌而出,将他脚下的大地染成一片不祥的颜色。
强大的反噬力让他痛苦得几乎要昏死过去,但他的意志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必须坚持住!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自己就会亲手毁掉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如果不是小紫用生命将自己唤醒,等到自己后知后觉时,恐怕会彻底精神崩溃,从而变成一头只知道破坏与杀戮的疯龙。
在坚持了整整半个时辰的魔力反噬与回退之后,那滔天的黑暗魔力终于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被他强行压制回了体内深处。
至于那最后剩余的百分之零点一……
拉德维格冰冷的目光,投向了远处那些在之前的冲击波中幸存下来的一半幻糜食人花。他张开嘴,一道微小但带着毁天灭地的黑色气息喷吐而出。
于是,剩余的半个花海,连同那些罪恶的根茎,彻彻底底地、悄无声息地化为了最纯粹的虚无。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粉色毒雾也随之消散,只剩下他那霸道的黑暗魔力残留的焦灼气息。
幻糜食人花,这种邪恶的魔植,被永久地从死亡丛林中抹除了。
做完这一切,一股无法抗拒的晕眩感与虚弱感席卷而来。大量体力与魔力的透支,让他眼前发黑,巨大的黑色龙躯再也支撑不住,“轰”的一声,直挺挺地倒在了那片被他亲手造就的死地之上。
眼皮沉重如山。
但他不能睡!小紫、曼斯、萨瑞儿、沃尔加……他们还没有脱离险境。
这一切错误都是自己这头大蠢龙造成的,自己必须弥补!
他猛地晃动着巨大的头颅,仰天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用残存的意志命令着自己龙躯的每一个细胞,命令它们立刻、马上、迅速恢复!
又是一个漫长的时辰过去,在他那堪称变态的恢复力与钢铁意志的双重作用下,身上那些恐怖的伤口终于开始缓慢愈合,力量也恢复了些许。
他艰难地爬起来,身上的光芒流转,那身代表着毁灭与疯狂的漆黑龙躯,重新变回了内敛而威严的青铜色。
冷汗,顺着他额角的鳞片不断滑落。
他迈着沉重而蹒跚的步伐,走到结界旁,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奄奄一息的小紫和依旧沉睡在幻境中的队友们,小心翼翼地驮在自己宽阔的背上,一步一步,艰难地离开了这片充满狂暴黑暗气息的是非之地,来到了死亡丛林第二区域的临界点……
回忆结束,现实的冰冷与身体的剧痛将拉德维格的意识重新拉回。
他依旧蜷缩在自己的龙翼之下,那无法抑制的颤抖,是他用尽全力也无法掩饰的后遗症。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虚弱与恐惧。
他听着队友们的交谈,听着他们对小英雄与自己这个大英雄的赞美,心中涌起的,却是无尽的苦涩与自责。
大英雄?不,自己差一点,就成了毁灭一切的罪人。
真正的小英雄,是那个用自己渺小却坚强的身躯,将他从万劫不复的深渊中拉回来的小家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