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宴无好宴
那抹刺目的褐色血污，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凝固在信笺末端，也凝固了张烨与苏婉清的呼吸。
“陆刚未死……”苏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欣慰，但随即被更大的忧虑覆盖，“陷双屿……四海货栈不是主谋……‘观潮人’？”
张烨死死盯着那三个字——“观潮人”。这是一个全新的，从未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代号。它取代了之前所有模糊的猜测，指向一个更深藏不露的幕后黑手。是谁？是朝中某位大员？是东南的某股神秘势力？还是……一个他们完全意想不到的存在？
“信是从浙江来的，写信用的是‘船锚’的密写方式，送信渠道也是最高等级，可信度极高。”张烨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送信的人……恐怕凶多吉少。”那片血污就是最残酷的证明。
线索在此处断裂，带来的不是绝望，而是更加汹涌的暗流。陆刚还活着，但身陷被称为倭寇老巢之一的双屿岛，危在旦夕。真正的敌人不再是明面上的四海货栈或严党，而是这个神秘的“观潮人”。
“我们必须去双屿！”苏婉清急道。
“怎么去？”张烨反问，眼神锐利，“调兵？我们没有兵权。派人？‘船锚’的力量在海上与盘踞多年的倭寇相比，无异于以卵击石。更何况，我们现在是众矢之的，严世蕃的‘暗礁’还在暗处盯着，皇上和锦衣卫的眼睛也看着。”
他捻动着刚刚重新串好、却已不复完整的念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救人必须救，但不能硬闯。得借力，得找到这个‘观潮人’的弱点！”
就在两人苦思对策之际，前院珠华阁的掌柜匆匆来报，面色古怪地递上一份泥金请柬：“东家，严……严府派人送来的。”
“严府？”苏婉清瞳孔一缩。
张烨接过请柬，入手是上好的撒金笺，带着淡淡的檀香。展开一看，内容却让他眉头紧锁。落款是严世蕃，语气竟一反常态地带着几分“亲热”，邀请他今夜过府“小酌”，并“鉴赏”几件新得的海外奇珍，特别提及，其中或有与“珠玉”相关之物。
“鸿门宴。”苏婉清断言，“他刚派‘暗礁’刺杀失败，锦衣卫又刚带走重要人证物证，此刻邀请，必是试探，甚至是想将你扣下！”
张烨沉吟不语。严世蕃此举，反常至极。以他的性格，刺杀失败后，更可能的是继续加大打击力度，而非这般看似“缓和”的邀请。除非……他也有不得不“缓和”的理由？是因为锦衣卫的介入？还是因为他同样感受到了那个“观潮人”带来的压力，甚至想从自己这里探听什么？
“宴无好宴，但……未必不能赴。”张烨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既然摆下擂台，我若不敢去，反倒显得心虚。正好，我也想去探探他的底，看看他对‘观潮人’，对双屿，知道多少！”
“太危险了！”苏婉清反对。
“危险，但也是机会。”张烨看着她，“放心，他此刻不敢在府内明目张胆地动我。皇上刚让朱希忠露过面，我若在严府出事，他第一个脱不了干系。婉清，你坐镇家中，动用我们所有渠道，全力调查‘观潮人’！同时，想办法联系定国公府，告诉他们陆刚的消息和‘观潮人’的存在，他们在东南军卫有人脉，或许能有办法施加压力，或提供帮助。”
华灯初上，严府门前车水马龙，但与往日纯粹的权势煊赫不同，今夜似乎多了几分刻意的“风雅”。张烨只带了两位“船锚”好手作为随从，坦然步入这龙潭虎穴。
宴设在一处临水的暖阁，地龙烧得温暖如春，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严世蕃竟真的只请了寥寥数位宾客，多是些依附严党的文人清客，见张烨到来，目光各异，有好奇，有审视，也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严世蕃坐在主位，胖大的身躯裹在锦袍里，脸上堆着笑，亲自起身相迎：“哎呀，张副使肯赏光，寒舍蓬荜生辉啊！前些时日听闻张副使在宫中受了惊吓，严某甚是挂念，今日特备薄酒，一来为张副使压惊，二来，也正好共同品鉴几件稀罕物。”
他绝口不提刺杀，不提锦衣卫，仿佛那些腥风血雨从未发生。
张烨心中冷笑，面上却从容见礼：“小阁老客气了，下官惶恐。”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藏机锋。几位清客轮番上前，与张烨谈论诗词歌赋、文玩古董，言语间多有试探。张烨凭借穿越前的知识和穿越后的历练，应对得体，不卑不亢，偶尔引经据典，反而让那几个清客有些招架不住。
严世蕃眯着眼睛，一直观察着张烨，见他始终沉稳，终于图穷匕见。他拍了拍手，几名侍女捧上几个锦盒。
“张副使，请看。”严世蕃亲自打开第一个盒子，里面是一颗鸽卵大小、光泽莹润的珍珠，“此乃暹罗贡珠，虽不及张副使寻觅的‘鲛人泣’神异，也算难得。”
他又打开第二个盒子，是一尊造型奇特的玉雕，似龙非龙，似鱼非鱼。“此乃倭国匠人所制‘蜃龙玉’，据说能吐纳云气，呵呵，虚无缥缈之说罢了。”
张烨心中警铃大作。严世蕃看似在展示珍宝，实则句句不离海外，不离倭国，更不离“珠”与“龙”，其用意，昭然若揭。
最后，严世蕃拿起第三个，也是最小的一个锦盒，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盒面，目光灼灼地看向张烨，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
“张副使，最后这件东西，最为奇特。非金非玉，却关乎海疆风云，甚至……关乎一些人的生死。有人说，此物出自双屿，与一个自称能‘观潮听涛’的狂徒有关。张副使见识广博，不妨……猜上一猜？”
暖阁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锦盒，以及张烨的脸上。丝竹声不知何时也已停歇。
双屿！观潮人！
严世蕃果然知道！他不仅知道，而且似乎掌握了某种关键的实物证据！他这是在摊牌，也是在威胁，更是在试探张烨的底线和所知深浅。
张烨的心跳加速，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借着这个动作飞速思考。严世蕃拿出此物，是想交换什么？是想合作？还是想引他入彀？
他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迎向严世蕃那咄咄逼人的视线，缓缓开口：“下官才疏学浅，于海外风物所知有限。不过，既关乎海疆安危与人命生死，想必非同小可。下官以为，此等事物，或许更应呈送有司，比如……锦衣卫衙门，由朱都督这等国之干城来研判，方为妥当。”
他再次抬出了朱希忠和锦衣卫，既是自保，也是反击。
严世蕃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他显然没料到张烨如此油盐不进，甚至反将一军。
就在这气氛凝固的时刻，暖阁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严府心腹家人不顾礼仪地匆匆闯入，在严世蕃耳边低语了几句。
严世蕃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锦盒，目光如刀般剐了张烨一眼，随即又强行挤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张副使，府中忽有急事，今日恐怕要怠慢了。改日，改日严某再备酒谢罪。”
这场突如其来的宴会，竟以更突如其来的方式中断。
张烨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从容告退。当他走出严府，坐上马车时，依旧能感受到背后那道冰冷而愤怒的视线。
马车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张烨回想严世蕃最后那骤变的脸色和匆匆结束的宴会。是什么“急事”能让权倾朝野的小阁老如此失态？
马车刚拐过街角，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贴近车窗，压低的声音急促传来，竟是定国公府那位与张烨接头的神秘人：
“张先生！刚得的消息，冯保冯公公……在浙江市舶司衙门，遇刺重伤！行凶者……疑似‘观潮人’麾下死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