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贵蹲在泥地里，手指捻着一段冻得半透明的蒜黄茎秆，那冰凉的触感似乎没渗进他心里。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被赵一苇判定“还有救”的植株，它们蔫头耷脑，叶片边缘泛着不祥的褐色水渍。
外面的寒风呼啸着拍打在塑料纸上。
“赵技术员，”他抬起头，“你说的这些法子，稳当是稳当，可太慢了。这些长势不好的，我准备全部刨掉。”
赵一苇正蹲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拨弄另一丛蒜黄冻伤的根部，闻言手一顿，猛地抬起头。
“全部？二贵，这不是快慢的问题！这些植株只是受了冻害，根系还没死透，只要按我说的稳住温度，控制湿度，至少能保住三成！你现在急着全刨了，那是把能救的也彻底毁了，是浪费！”
她清亮的声音因为急切拔高了些，在空旷的塑料棚里显得有些尖锐。
刘二贵没接她关于浪费的话茬，只是慢慢站起身，拍了拍沾在棉裤膝盖上的湿泥。
他的动作很稳，刚才把能想到的办法重新掂量了一遍。
“我的意思很明确，是全部！”他用脚尖轻轻点了点脚下那片泥地，范围涵盖了整个受损区域，
“这些看着半死不活的，根上带着冻伤的，还有那些叶子烂了一大半的，全刨掉。一片叶子，一根烂茎，都别留。空出来的地，全部重新下种，撒满，一点空档不留。”
“全部？撒满？！”赵一苇像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脸上因棚内温度回暖而透出的红晕瞬间褪去，变得煞白，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迅速燃起的怒火，
“刘二贵！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几步跨到刘二贵面前，手指几乎要戳到那些病恹恹的蒜黄上。
“你看清楚！这些，这些！底下根须还是白的，是硬的！它们只是冻伤了茎叶！
课本上讲得清清楚楚，冻伤植株在缓升温、控湿度的条件下，是可以逐步恢复生理机能的！
你现在把它们连根拔起，就是直接判了死刑！你这不是种地，是杀鸡取卵！”
她胸脯剧烈起伏着，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而且，全部重新撒满？你忘了昨晚的教训了？万一再来一场大雪，再来一次降温，整个棚全完蛋！
全军覆没！连个种都留不下！你懂不懂什么叫风险分散？什么叫留有余地？我跟你说的分批分区域，就是要把风险降到最低，保证有收成！你倒好，要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还要把这个篮子挂到悬崖边上去？！”
刘二贵看着她因愤怒和心痛而微微泛红的眼圈，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潭般的固执。
“赵技术员，你说的道理，我懂。”他的声音依旧不高，甚至称得上温和，但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
“书本上的道理，是死的。种地这事儿，有时候，得看老天爷赏不赏饭，更得看人，有没有胆子去赌一把，在老天爷变脸之前，把饭先抢到嘴里。”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赵一苇，看向棚外依旧灰蒙蒙的天色和漫天飞舞的雪片，那眼神深邃得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农村青年。
“春节，就剩不到二十天了。蒜黄行情，一天一个价，越靠近年根儿，越是翻着跟头往上蹿。
按你说的，分批慢慢来，就算最顺当，我们这茬能赶在年根儿前收上来的，能有多少？够塞牙缝吗？能补上昨晚的窟窿吗？”
他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赵一苇脸上，那里面没有咄咄逼人，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我们等不起那个‘万一缓过来’。现在刨掉，看着是可惜，是浪费。但腾出干净的地，全种上新的，我保证，二十天，不，十五天！十五天后，新芽就能拱出土！我有办法让它长得快！”
“十五天？长出来？”赵一苇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利的嘲讽，
“刘二贵！你以为种地是变戏法吗？蒜种发芽、破土、长到能卖的高度，那是需要时间和温度的！十五天？就算你把它放在热炕头上焐着，它也不可能十五天就长成筷子高！你这是违背自然规律！是异想天开！你拿什么保证？！”
“我有我的方法。”
刘二贵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
他不再看赵一苇，而是转向旁边一直沉默着、大气不敢出的刘胜利、刘文彬、刘中强几人。
“胜利，文彬，你们去，把锄头、铲子都拿过来。趁现在雪小了点，棚里也暖和，人手也够，今天就把这片地清出来。
烂叶子，冻坏的苗子，一点不剩，全清走。
清干净了，立刻重新下种。种子二嫂家还有。就按我说的，全撒满，一点空也别留！”
“二贵……”刘胜利搓着粗糙的大手，嘴唇嗫嚅着，脸上满是纠结和为难。
他看看刘二贵那张平静得吓人的脸，又看看旁边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通红的赵一苇。
赵一苇是农学院的高材生，昨晚要不是她指挥得当，损失可能更大，她说的那些书本上的道理，听着就让人信服。
可二贵……二贵带着他们弄大棚，种蒜黄，哪一步不是险棋？哪一步不是看着不可能，最后硬是让他干成了？
这次……这次他真的错了吗？刘胜利觉得自己的脑子像被两股绳往两边死命地拽，疼得厉害。
刘文彬也差不多，他习惯性地拍他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不知该从何劝起。
他看看赵一苇，又看看刘二贵，最后目光落在那些蔫巴巴的蒜黄上。
这些苗子……真能缓过来？要是缓不过来，耽误了时间，二贵说的春节行情……他不敢想。
可要是按二贵说的全刨了重种，万一……万一再出点岔子，那可就真是一点指望都没了！
他张了张嘴，想劝两句“要不……再商量商量？”，可看着刘二贵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现在俩人顶了牛，一个要刨，一个死拦着不让刨，还说得都挺有道理。
帮谁？怎么帮？他们只能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眼神在刘二贵和赵一苇之间慌乱地来回瞟。
“刘二贵！你不能这么蛮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