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楚楚斜躺在酒店的大卧室里，回想起一个月前自己出狱的时光片段。
午后，监狱那扇厚重的铁门，打开时总是带着一种沉闷的、不情愿的摩擦声。
丁楚楚站在门内，身上是早已洗得发白、辨不出最初颜色的囚服。阳光穿过缓缓开启的门缝，像一把灼热的匕首，猛地刺入她习惯了昏暗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挡了一下，动作有些迟缓。
两年多了。七百五十多个日夜，被精确地切割成放风、劳动、学习和沉默的片段。时间在这里变得粘稠而具体，每一秒都能感受到重量。
“1047，丁楚楚！释放手续完毕，出去以后好好做人，别再回来了！”身后，管教干部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严肃，但尾音里似乎带着一丝例行公事的松快。
丁楚楚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她抬脚，迈过了那道将她与自由世界隔绝开的高高门槛。脚步有些虚浮，踏在门外的水泥地上，感觉有些不真实。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上，那声巨响震得她心口一颤，仿佛把过去的三年彻底锁死在了身后。
她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是初夏草木的气息，混杂着远处马路飘来的汽车尾气味，陌生又熟悉。阳光毫无遮挡地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她扯了扯身上那件出狱时换上的自己的旧衣服——一件款式早已过时的淡蓝色连衣裙，布料因为久放而有些僵硬，带着樟脑丸的味道。
一辆半旧的红色出租车停在路边不远，车门“砰”地打开，一个身影飞快地冲了过来。
“楚楚！”
是姐姐丁玲玲。她比三年前瘦了些，也憔悴了不少，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像刀刻一样。她一把抱住丁楚楚，抱得紧紧的，力气大得让丁楚楚有些喘不过气。
“出来了就好，出来了就好……”丁玲玲的声音带着哽咽，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像是在安慰妹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丁楚楚任由姐姐抱着，身体起初有些僵硬，然后慢慢地、一点点地松弛下来。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姐姐的后背。她没有哭，眼睛干涩得发疼。监狱里的日子，眼泪早就流干了，或者说，被更坚硬的东西取代了。
“姐，我没事。”丁楚楚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丁玲玲松开她，红着眼圈，上上下下地打量，嘴里不住地说：“瘦了，受委屈了……走，咱们回家！姐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回家？丁楚楚的心被这个词轻轻刺了一下。
家？我的家在哪里？
她跟着姐姐上了出租车。车子驶离监狱区域，将那片灰色的高墙、铁丝网远远抛在身后。丁楚楚靠在车窗上，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三年时间，城市的变化大得让她心惊。新的高楼拔地而起，陌生的商圈霓虹闪烁，街道变得比以前更宽，车流也更多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匆忙，那么崭新，仿佛只有她被时光遗忘在了那个阴暗的角落。
“家里……都还好吗？”丁楚楚轻声问，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
车内原本有些故作轻松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
丁玲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扭过头，看着妹妹苍白而平静的侧脸，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爸……你进去后没多久，就气得中风了，现在半边身子不太利索，说话也不清楚。妈为了照顾爸，累得够呛，去年查出来心脏病，一直吃药撑着……”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丁楚楚的心上。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但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
“咱家那个小超市，”丁玲玲继续说着，语气里带着愤懑和无奈，“也早开不下去了。你出事那会儿，张大财那王八蛋虽然没明着使坏，可风言风语传得厉害，街坊邻居指指点点的，爸妈脸上挂不住，也没心思经营，就盘掉了。钱……大部分都给你打点，还有给爸看病用了……”
丁楚楚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父亲以前蹬着三轮车进货时健硕的背影，母亲在超市里忙前忙后、笑容温和的样子，还有那个虽然不大却充满烟火气的家。如今，这一切都碎了。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当年那一时冲动的狂妄和愚蠢。
那个下午，汽车4S店里，阳光也是这么好。她穿着合身的制服，画着精致的妆容，看着那个穿着土气、貌不惊人的土冒男人——张大财，指着店里最贵的那款奔驰S级顶配，语气轻佻地和同事打赌：“瞧他那穷酸样，要是能全款买下这车，我名字倒着写！还敢跟我顶嘴？”
她记得张大财当时那隐忍而屈辱的眼神，记得他一声不吭离开时的背影。她以为这不过是无数个平淡工作日里一个小插曲，一个可以拿来当笑料的谈资。
她万万没想到，张大财竟然是一个隐形富豪，和她打赌后，竟然真的刷卡买下了那辆车。在同事们惊愕、羡慕又带着看笑话的眼神中，她脸上火辣辣的，感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而且和他打赌竟然输掉了一辆同样的车……
后来，她想不过，就注册成立调查公司，专门去调查张大财的财产来源，在草橘村砸了他的车，又被判赔偿，并且下狱。警笛声，破碎声，周围人的惊呼声，还有张大财那张看似平静却透着阴冷的脸……接下来是拘留、起诉、赔偿（家里卖掉了超市才勉强凑够），然后是审判、入狱。
哎！......往事不堪回首......
“同归于尽……”丁楚楚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自嘲的弧度。入狱前，她确实疯狂过，甚至偷偷藏了东西想去医院找当时因“惊吓”住院观察的张大财拼命。结果可想而知，未遂，只是让她罪加一等，也让她在监狱里吃了更多苦头。
“楚楚，你别多想……”丁玲玲见妹妹久久不语，脸色苍白得吓人，担心地握住她冰凉的手，“都过去了，人出来就好。爸妈虽然身体不行了，但天天念叨你，就盼着你回家呢。”
丁楚楚缓缓睁开眼，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城市依旧繁华，车水马龙，每个人似乎都有明确的方向。而她的方向在哪里？
过去，或许可以勉强说“过去了”，但留下的废墟，却真实地压在亲人的身上，也压在她的心上。这怎么能过去？
她轻轻抽回被姐姐握住的手，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
“姐，张大财……他现在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