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冲出祠堂不到百步。
胸口还在因为之前的狂奔而剧烈起伏,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猛地撞出一个人影来!
这突然的一幕吓得我魂飞魄散。
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想也没想就攥紧了手里的斧头,横在身前。
雾中那人似乎也吓了一跳,发出一声短促的“啊呀!”,听声音是个妇人。
待那人走近几步,模糊的轮廓清晰起来——竟是邻寨嫁过来的杨二妞!她背上背着个背篓,里面装着些带着泥水的野菜,像是刚从哪里回来。
“望川?你个哑巴哥!咋个跑到这鬼地方来了?!”杨二妞平时爱开玩笑,拍着胸脯,一脸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我。
她随即又换上焦急的神色,“这地方龌龊很,平时没事大家都不来,快,快回去了!”
她说着,就伸出手来拉我的胳膊。
她的手很粗糙,指节粗大,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是双勤劳的手。
若是平时,我或许不会多想。
但此刻,老妪“莫信戴铜镯的人”的警告和牛皮纸上“有人扮作……”那未写完的话,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脑子里。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比划着告诉她我认得路,自己回去。
可杨二妞却不由分说,一把就攥住了我的手腕。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根本不像个寻常妇人,五指像铁箍一样,捏得我骨头生疼。
“你这哑巴哥咋不听话!这边近,从井台那边穿过去,眨眼就到家了!快走!”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拖着我就往西头走。
井台?!我心猛地一沉,像是掉进了冰窟窿!“莫近井西头”!又是井!
我拼命挣扎。
想甩开她的手,可她那只手就像长在了我手腕上,纹丝不动,反而拖得我更踉跄。
雾好像更浓了,几步之外就一片模糊,只有那口老井黑乎乎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一头等待噬人的巨兽的嘴。
“别磨蹭!快走!”
杨二妞的声音透出几分不耐烦,另一只手似乎无意识地往野菜背篓里摸去。
就在她分神的这一刹那。
我猛地低头,朝着她箍住我的那只手背,狠狠咬了下去!
“嘶——!”
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手下意识一松。
我趁机猛地抽回手,扭头就往祠堂方向跑!必须离那口井远点!
可刚跑出两步,脚踝处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绊力!
我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摔去,“噗通”一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下巴磕在一块石头上,嘴里瞬间充满了腥甜味。
这时我扭头一看,魂都快吓飞了。
杨二妞竟然用她那把挖野菜的小锄头,精准地勾住了我的脚踝!
“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的声音彻底变了,不再是平时那个爱开玩笑的杨二妞了。而是变得尖利、冰冷,充满了戾气!她脸上那份朴实的焦急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狰狞!
她丢开背篓。
扑上来就用那双刚挖过野菜、指甲缝里满是泥垢的手,直接抓向我的面门!
那指甲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闪过一道不正常的幽光!我吓得魂飞魄散,狼狈地就地向旁边一滚,她的指甲擦着我的耳朵划过,刮在旁边的石头上,发出“刺啦”一声令人牙酸的震动!
我抓起手边一把混着石子的湿泥。
猛地朝她脸上扬去!她反应极快地侧头躲过,泥巴全砸在了她的肩头。
但就趁她视线被阻的这瞬间,我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她却像豹子一样再次扑来,这次目标明确——是我怀里那个鼓囊囊的油布包!
“把它给我!”
她低吼着,双手齐出,不再是抓,而是直接撕扯我的衣襟!
我和她就在离井口不到三五步的地方,疯狂地扭打在一起。
她的力气大得邪门,几次三番差点就用胳膊锁住我的喉咙。我仗着是男人,身体灵活,用手里的斧柄拼命格挡、戳刺。但她仿佛不知疼痛,一记重拳砸在我格挡的手臂上,震得我半边身子发麻,紧接着又是一脚,狠狠踹在我的肚子上!
“呃!”
我疼得眼前发黑。
胃里翻江倒海,整个人蜷缩起来,像只虾米。
她趁机一把抓住我被扯破的衣襟,用力一撕!“刺啦”一声,怀里的油布包,连同那个刻着雷纹的黑石头,一起滚落在地!
看到那黑石头。
她前冲的动作猛地一滞,眼神里竟然闪过一丝清晰的忌惮和犹豫,仿佛那是什么极其不祥的东西。
就是现在!
我强忍剧痛,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额头对着她的小腹,猛地向前一撞!
“嗯!”
她闷哼一声,被撞得向后踉跄。
脚下刚好踩在井沿那片长满湿滑青苔的石头上,只听“噗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她整个人仰面朝天摔进了那口深不见底的老井里!
冰冷的、带着浓重淤泥腥臭的井水,劈头盖脸地浇了我一身。
我瘫在井边。
大口喘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肺疼得像要炸开。
井里传来剧烈的扑腾声和水花声,夹杂着怨毒至极的咒骂:“你个哑巴!你不得好死!你娘根本不是自己走丢的!她是十年前被‘过路’的(人贩子)绑走的!你找不回她了!永远都找不回了!哈哈哈!”
人贩子?!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的心上!
不!不可能!
娘那么小心,她怎么会……我拼命地摇头,喉咙里发出无声的嘶吼,不信!她是在骗我!她只是想扰乱我的心神,好爬上来!
就在我因为这骇人的消息而心神剧震、一时失神的刹那,井里的“杨二妞”脸上露出一丝诡计得逞的狞笑。她双手扒住湿滑的井壁,那指甲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长、变黑、变得尖锐,像铁钩一样,死死抠进砖石缝隙里,整个人如同壁虎又或是某种大蜘蛛,以一种完全不符合常理的、快速而扭曲的姿态,向上爬来!
她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脸上,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泛着骇人的、非人的绿光!
我惊恐万分地向后蹬腿倒退!眼看她那带着黑色长甲的手就要搭上井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原本只是泛着涟漪的井水,突然像煮开了一样剧烈翻涌起来!
无数只泡得惨白、浮肿不堪、皮肤起皱脱落的手臂,从漆黑的井水深处猛地伸出,密密麻麻!它们带着缠绕的水草和冰冷的死亡气息,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脚踝、她的腰肢、她的手臂,疯狂地将她往无尽的深渊里拖去!
“不——!它们醒了……放开我……救我……”
她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哀嚎,但那哀嚎声迅速被井水淹没。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被那无数鬼手拖入了漆黑的水底,只剩几个浑浊的水泡“咕嘟咕嘟”地冒上来,然后,井水慢慢恢复了死寂,只剩下井壁还在往下淌着浑浊的水滴。
我魂飞魄散。
连滚带爬地远离井口,手脚并用地抓起地上的油布包和黑石头,像是后面有厉鬼索命一样,没命地朝着寨子方向狂奔。
我不敢回头,只觉得那口井里有无数的眼睛在盯着我的后背。
不知道跑了多久。
肺像破风箱一样嘶吼,嗓子眼全是血腥味,两条腿软得像面条,终于看到了寨口那点点微弱却温暖的灯火。我眼前一黑,最后一点力气耗尽,一头栽倒在冰凉的泥地里,失去了知觉。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似乎听到了几声模糊的惊呼和杂乱的脚步声。
再次恢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了自家那张硬板床上。
爹李明七佝偻着背,蹲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地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眉头紧锁。
四弟望梁端来一碗温水,眼圈红红地站在床边。
赤脚医生罗一手刚给我胳膊上那道被指甲划出的、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好药,正用洗得发白的布条仔细包扎,嘴里叹着气。
“煞气侵体,魂儿也惊着了。”
罗一手包好伤口,对爹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沙哑,“我开几副安神压惊的汤药,先灌下去。能不能熬过这一劫,把他魂儿叫回来,就看这娃自家的造化和祖宗保不保佑了。夜里好生守着,千万不能离人!要是出现说胡话、浑身打摆子发冷,或者……或者眼神发直叫不应的情形,就别耽搁,赶紧去坡上请刘佐化来‘退煞’!迟了,就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屋里的人都明白。爹重重地“唉”了一声,烟雾喷得更浓了。
我躺在那里,浑身一阵阵地发冷,像是赤身躺在三九天的雪地里。
骨头缝里都往外冒寒气,可皮肤却又滚烫得吓人。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见娘就站在昏暗的屋角,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像往常一样,对我温柔地笑着,嘴唇微动,像是在嘱咐我什么。
我想大声喊她,想问她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真的被……可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拼尽全力,也发不出半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