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二年四月,
暮春的风拂过冀北平原,却带不起几分暖意。官道两旁的麦苗稀稀拉拉,叶片上蒙着一层灰黄,显是久旱少雨的光景。
陈敬源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掠过的荒村野岭,眉头微微蹙起。
此次北上,只携了十名精壮护卫,意在亲赴山海关,与祖大寿商议后续粮草及火器贩运的事情,随着辽东局势的糜烂,任何从辽东经过的物资都要经边关严查,并且粮草太显眼陆路偷运变得更艰难。
马车轱辘碾过坑洼的土路,发出“吱呀”的声响,车旁的护卫陈忠勒着马缰,低声道:
“公子,前面便是三岔口了,听说近来关外流民多往关内涌,咱们得警醒些。”
陈敬源颔首,刚要答话,便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杂乱的啼哭与喧哗。他示意车夫慢下车速,抬眼望去,只见道旁的破土地庙里,三三两两聚着数十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有老有少,个个面黄肌瘦,见了马车,眼中都透出几分怯生生的渴望。
“公子,莫不是要讨饭的?”
另一名护卫陈武握紧了腰间的朴刀,语气警惕,
“这荒郊野岭的,保不齐有歹人混在里头。”
陈敬源摆了摆手,沉声说:
“先看看再说,莫要惊扰了他们。”
马车缓缓行至土地庙前,一个衣衫补丁摞补丁的老汉拄着根木棍,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朝着马车跪下,嘶哑着嗓子哀求:
“贵人行行好,给口吃的吧!俺们是从辽东逃来的,女真人占了俺们的村子,家里的粮食都被烧光了……”
他这一跪,身后的流民也跟着纷纷跪倒,哭声四起。一个抱着瘦骨嶙峋孩童的妇人哭道:
“贵人慈悲,孩子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怕是要熬不住了……”
陈敬源心头一沉,推开车门走了下去。辽东的战事,他从祖大寿的信中略知一二,却没想到流民竟已困顿至此。他扶起那老汉,温声道:
“老丈快起来,不必行此大礼。”
老汉涕泗横流,抓住陈敬源的衣袖不肯撒手:
“贵人,您是做大生意的吧?看您这马车,这气派,求您赏点粮食,俺们给您磕头了!”
陈忠凑到陈敬源身边,压低声音道:
“公子,咱们车上只带了些干粮饮水,接济不了这么多人。而且这些人来路不明,万一……”
“我知道。”
陈敬源打断他,目光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心中五味杂陈,
“但见死不救,岂是男儿所为?”
他转身吩咐陈武:
“把咱们车上的干粮都拿出来,分了吧。饮水也一并带上,先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公子!”
陈武面露难色,
“这一路到山海关还有几百里,咱们没了干粮,可怎么办?”
“无妨。”
陈敬源道,
“前面总有驿站村镇,到时候再补给便是。总不能看着这些人饿死在路上。”
陈武虽有顾虑,却也不敢违逆,转身去车上搬干粮。那些流民见有吃食,眼中顿时亮起光来,却也不敢争抢,只是眼巴巴地望着。
陈敬源将一个麦饼递到那老汉手中,问道:
“老丈,你们是从辽东哪个地方逃来的?女真的骑兵,当真那般凶悍?”
老汉捧着麦饼,狼吞虎咽地啃了两口,这才缓过气来,哽咽道:
“俺们是抚顺城外的李家村人。去年冬天,女真人突然就打来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俺们村的青壮,要么被掳去当了奴隶,要么就战死了。要不是俺跑得快,怕是也早成了刀下亡魂。”
“那官府呢?”
陈敬源追问,
“辽东的守军,没有派兵救援吗?”
老汉听到“官府”二字,脸上露出几分怨愤,又带着几分无奈:
“救?怎么救?那些官兵比女真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俺们去投奔抚顺卫,结果守将见俺们穷,非但不给粮食,还放狗把俺们赶了出来。贵人你说说,这天下,还有俺们老百姓的活路吗?”
这话一出,周围的流民纷纷附和起来。
“可不是嘛!官兵见了女真人就跑,见了俺们这些老百姓就凶得很!”
“俺家男人就是被官兵抓去当壮丁,再也没回来……”
“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就算没女真兵,俺们也活不下去了……”
陈敬源听得心头发冷。三年没赴北方,却没想到竟已到了这般地步。他看向陈忠,沉声道:
“陈忠,你去附近看看,有没有村镇能容留这些流民。再问问,能不能买到些粮食。”
陈忠领命而去。陈敬源则留在土地庙前,与流民们攀谈。他得知这些流民大多是抚顺、清河一带的百姓,自去年女真袭扰边境后,便一路颠沛流离,逃到关内,却因官府怕引狼入室,处处驱赶,竟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不多时,陈忠策马回来,面色凝重:
“公子,前面的张家庄被流民占了大半,村里的富户都跑了,根本买不到粮食。而且听说官府的兵丁就在附近巡查,见了流民就抓,说是要押去修城墙。”
流民们听到“官兵”二字,顿时慌作一团,一个个面如土色,瑟瑟发抖。那妇人更是抱紧了孩子,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完了,这下完了,要是被官兵抓住,俺们娘俩就活不成了……”
陈敬源眉头紧锁,他知道,自己今日若是袖手旁观,这些流民怕是难逃一劫。他沉吟片刻,看向陈忠:
“陈忠,你去驿站,给山海关的祖参将修书一封,就说我在三岔口遇辽东流民,恳请他出面,暂借一处营地容留这些人。”
“公子,这……”
陈忠有些犹豫,
“祖将军镇守宁远,怕是鞭长莫及啊。”
“试试总好。”
陈敬源语气坚定,
“祖大哥心怀家国,断不会见死不救。”
他又转向流民,朗声道:
“各位父老乡亲,我已派人去给山海关的守军送信,诸位暂且安心在此等候。只要撑过这几日,必有生路。”
流民们面面相觑,眼中满是疑虑。那老汉颤声道:
“贵人,您说的是真的?官兵真的不会抓俺们吗?”
陈敬源郑重点头:
“我以陈氏宗族的名义担保,必护诸位周全。”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尘土飞扬。陈武脸色一变,拔刀喝道:
“公子小心!是官兵!”
流民们顿时哭爹喊娘,乱作一团。陈敬源却镇定自若,他望着越来越近的骑兵,沉声道:
“大家莫慌,有我在。”
他深吸一口气,迎了上去。夕阳西下,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古道之上,一场关乎数十条人命的周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