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年三月,吕宋马尼拉湾的码头上,日光炽烈得晃眼。
海风卷着咸湿的热气,裹着码头集市的喧嚣,扑在陈敬源的锦袍上,竟让他生出几分燥热。
东风号就泊在离岸三丈的水面,船舷边的跳板搭在码头石墩上,十几名护卫在船上巡逻,几个赤膊的船工正扛着沉甸甸的木箱,踩着跳板稳步上岸,箱上烙印的“陈氏”二字,在日光下格外清晰。
张会长领着陈敬源,穿过熙攘的人群,径直往唐人街的“通洋货栈”走去。
这货栈是同乡会牵头置办的,专给往来南洋的大明商人提供展销场地,临街的铺面宽敞明亮,门口挂着一面杏黄幌子,上书“闽浙绸缎,景德官窑”八个大字。才将木箱搬进铺面,撬开箱盖的刹那,码头上的喧嚣便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牵引,涌过来大半。
“这苏杭的织锦!竟是缠枝莲的纹样!”
最先围上来的是几个穿着宽袖长袍的唐人富商,他们挤到木箱前,伸手摩挲着锦缎的料子,指尖划过细腻的丝线,眼中满是惊叹。陈敬源带来的绸缎,皆是精选的上等货,水绿的底纹上绣着金线缠枝莲,绯红的绫罗织着并蒂海棠,还有素白的杭绸,薄如蝉翼,透光一看,竟能瞧见织纹里暗嵌的流云图案。
“诸位乡亲细看,”
陈敬源拱手笑道,声音清朗,
“这批绸缎皆是苏杭织造局的上品,经了三蒸三晒,入水不皱,经久不褪色。”
话音未落,一个留着八字胡的商人便抓起一匹水绿织锦,对着日光打量半晌,猛地一拍大腿:
“好货!我要十匹!铺子里的洋婆子最爱这般鲜亮的纹样,定能卖个好价钱!”
他这一开口,周围的商人顿时炸开了锅。
“给我留八匹绯红的!”“素白杭绸我全包了!”“官窑瓷器呢?快搬出来瞧瞧!”
船工们连忙撬开另几个木箱,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景德镇官窑瓷器。白瓷碗盏釉色莹润,像一汪秋水。青花瓶上绘着山水人家,笔触细腻。还有那粉彩瓷碟,碟心绘着仕女簪花,眉眼灵动,仿佛要从瓷上走下来一般。
“这青花瓶!釉色竟这般匀净!”
一个专营瓷器的商人凑上前,捧着瓷瓶爱不释手,
“在大明都要二两银子一个,公子打算卖多少?”
“乡亲们都是同乡,我绝不加价。”
陈敬源朗声道,
“绸缎一匹六两,青花瓶一个三两,粉彩瓷碟一对一两。若是量大,还能再让些利钱。”
这话一出,商人们更显踊跃。有几个干脆直接掏出银子,当场定下大半货物。铺面里的算盘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王老轨坐在角落里,眯着眼拨弄算珠,嘴角的笑意就没停过。
正忙得热火朝天时,一阵生硬的汉话从人群外传来:
“这些……漂亮的丝绸……我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个穿着绣金披风的西班牙人拨开人群,簇拥着一个身材高挺、留着浓密八字胡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男子腰间佩着镶嵌宝石的长剑,手指上戴着好几枚沉甸甸的金戒指,正是马尼拉市政厅的贸易官费尔南德斯。他身后跟着的通译,手里还捧着一个雕花的银质钱袋,一看便知是出手阔绰的主儿。
费尔南德斯目光扫过满箱的绸缎瓷器,原本略带倨傲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他快步走上前,不顾旁人的阻拦,伸手摩挲着一匹绯红绫罗,指尖划过细腻的织纹,转头对着通译急促地说了一大串话。
通译连忙上前,对着陈敬源拱手笑道:
“陈公子,这位是费尔南德斯大人,他说你这批货物的品相,比他之前见过的所有大明绸缎瓷器都要好。尤其是这官窑青花,釉色匀净得像马尼拉湾的海水,他想全部买下。”
陈敬源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颔首道:
“费尔南德斯大人客气了。只是这批货物,大半已经被同乡们定下,余下的上等货,不过三十匹绸缎、五十件瓷器罢了。”
费尔南德斯闻言,眉头微皱,又对着通译低语几句。
“大人说,定金他可以出双倍,”
通译的声音抬高了几分,引得周围的唐人商人纷纷侧目,
“他还说,只要陈公子愿意将这批货优先卖给他,往后你每一次来吕宋,他都能帮你打通马尼拉市政厅的关节,免除三成的商税。不仅如此,他还能介绍你认识阿卡普尔科航线的船长,将你的货物卖到遥远的美洲大陆,那里的贵族,愿意为这样的宝贝付出十倍的价钱!”
这话一出,货栈里顿时安静下来。周围的唐人商人面面相觑,三成商税的减免,还有美洲的销路,这可是连张会长都未必能拿到的好处。
陈敬源眸光微闪,他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沉吟片刻,对着费尔南德斯拱手道:
“大人的诚意,陈某心领了。余下的货物,我可以全部让给你。只是有两个条件。”
费尔南德斯挑眉,示意通译让他继续说。
“第一,货款必须当场付清,且要用西班牙银币结算,”
陈敬源一字一句道,
“第二,往后我的船队抵达吕宋,大人需保证我的货物和人手安全,不得让西班牙士兵借机刁难。”
费尔南德斯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对着通译说了几句,语气颇为爽朗。
“大人说,这两个条件都没问题!”
通译高声道,
“银币他早已备妥,至于人手货物的安全,有他的亲笔令牌,在吕宋境内,无人敢动你陈公子分毫!”
说罢,费尔南德斯从怀中掏出一枚烫金令牌,递给陈敬源,又示意仆从打开银袋。白花花的银币倾泻而出,落在木箱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陈敬源接过令牌,入手沉甸甸的,令牌上刻着西班牙王室的徽章。他对着费尔南德斯微微一笑:
“合作愉快。”
费尔南德斯也学着他的样子拱手,虽然动作略显笨拙,眼神里却满是满意。他对着身后的仆从吩咐几句,立刻有十几个精壮的西班牙士兵走进货栈,小心翼翼地将余下的绸缎瓷器搬上马车。
马车驶离货栈时,张会长走上前来,拍着陈敬源的肩膀笑道:
“好小子!这一步棋走得妙啊!有了费尔南德斯撑腰,往后你在吕宋的生意,怕是要一飞冲天了!”
陈敬源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握着令牌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知道,这只是他南洋商路的第一步,更大的棋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