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八年七月,
暑气还未褪尽,桃源县的蝉鸣依旧聒噪。陈敬源背着一个青布书箧,站在周家坝周家门前的老槐树下,望着上面挂着的“新科进士”的牌匾。眸光里带着几分怅惘,又有几分坚定。
十日前,他收到了应天府乡试的准考证。
按照大明律例,乡试每三年一科,逢子、午、卯、酉年举行,万历三十八年恰逢戊子年,正是大比之年。
淮安府隶属南直隶,乡试便在应天府的贡院举行。周怀仁赴京前,曾再三叮嘱他,莫要因弃考科举的念头,便荒废了这多年寒窗的学问,不妨去应天府走一遭,权当是见识见识天下的读书人,也算是对自己的学业有个交代。
踏上路途时,晨光熹微,薄雾笼罩着汴河。陈敬源与李墨及几个同去应天府赶考的学子结伴而行,一路晓行夜宿,不敢耽搁。
七月的江南,炙热难当。
头顶的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炙烤着大地,脚下的土路被晒得滚烫,走不了几步,便汗流浃背。
途中,他们路过镇江府。恰逢运河涨水,渡口的船只排起了长龙。陈敬源与学子们在渡口等了两日,才搭上一艘前往应天府的漕船。
船行江上,两岸的青山绿水尽收眼底,江风拂面,吹散了几分暑气。
同船的学子们,大多是富家子弟,衣着光鲜,随身带着书童仆役,一路上吟诗作对,高谈阔论。陈敬源默默坐在船舷边,捧着一卷《孟子》,看得入神。
有学子见他衣着朴素,便打趣道:“这位兄台,看你这般刻苦,莫不是志在必得?”
陈敬源抬眸,淡淡一笑:“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光罢了。”
那学子见他态度淡然,便不再多言。倒是一旁的一位老者,捋着胡须,赞道:
“少年人有这份心性,难得。老夫看你眉宇间有股清气,此番秋闱,定能有所斩获。”
陈敬源拱手道:“老先生谬赞了。”
一路行来,走走停停,十日后,终于抵达应天府。
应天府作为南直隶的治所,繁华异常。街道上车水马龙,商铺林立,酒肆茶坊里人声鼎沸。
贡院位于城东南的秦淮河畔,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门前的石狮子威风凛凛,门楣上高悬着“天开文运”的匾额,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
陈氏商铺的掌柜已经为陈敬源准备好了食宿。陈敬源放下行囊,便去贡院门前查验准考证。
贡院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队,学子们手持准考证,神色各异。有的胸有成竹,有的紧张不安,还有的则在临阵磨枪,捧着书卷念念有词。负责查验的差役,身着皂衣,神情严肃,逐一核对学子的身份信息。
陈敬源递上准考证,差役仔细查验过后,便放行了。
他走进贡院的外院,只见院内立着一排排的号舍,密密麻麻,像蜂巢一般。号舍窄小逼仄,仅容一人端坐,里面摆着一张木板床,一张小几,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乡试共考三场,每场考三日,分别在八月初九、十二、十五日举行。考生需提前一日进入贡院,在号舍内住宿,直到考试结束。
八月初八那日,
陈敬源带着笔墨纸砚和干粮,走进了贡院。他被分配在“天”字号第三排的第十间号舍。号舍的门楣上贴着他的名字,他推门进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他将书箧放在小几上,又将干粮和水摆好,而后便坐在木板床上,闭目养神。
夜幕降临,贡院里渐渐安静下来。月光透过号舍的格子窗,洒在地上,映出一片清冷。
隔壁的号舍里,传来学子翻书的沙沙声,还有人在低声诵读。
陈敬源却毫无睡意,他想起了远在京师的先生,想起了淮安的乐游山,想起了令仪的那个平安符。他从怀中掏出荷包,轻轻摩挲着,嘴角扬起一抹浅笑。
第二日清晨,三声炮响过后,乡试正式开始。
差役们提着考篮,将试卷逐一分发到各个号舍。陈敬源接过试卷,只见试卷上印着密密麻麻的题目,第一场考的是《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他深吸一口气,研好墨,提起笔,凝神思索起来。
窗外的蝉鸣聒噪依旧,号舍里闷热难当。陈敬源却浑然不觉,他沉浸在笔墨的世界里,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他想起先生平日里的教诲,想起那些经世致用的学问,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尽数倾注于笔端。
时光在笔尖流转,三日的考试转瞬即逝。
当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炮声响起时,陈敬源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看着案头写满字迹的试卷,心中没有半分忐忑,反倒是一片释然。他知道,无论考中与否,这一趟应天府之行,都已是圆满。
走出贡院时,夕阳正斜挂在天边,将秦淮河的水面染成了一片金红。
同行的学子们,有的喜形于色,有的垂头丧气,还有的聚在一起,争论着试卷上的题目。陈敬源混在人群里,缓步走出了贡院的大门。
他抬头望了望应天府的天空,天高云淡,风清气爽。
他想起了淮安的老槐树,想起了孙府的槐花,想起了先生的那句“天下之大,并非只有庙堂之高”。
他的脚步,迈得从容而坚定。这一场秋闱,于他而言,不过是人生路上的一段插曲。
而他真正的归途,在淮安的乡间,在辽东的山海关,不在朝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