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满把林秀娥的手焐进怀里时,腕间旧疤烫得像块火炭。
祠堂暗红的纸灯在梁上晃,映得陈青山怀里的铅片拓片泛着冷光——那些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遗言,此刻全成了悬在头顶的刀。
得把所有人叫回来。她对着门缝漏进的夜色说。
话音未落,张二婶的敲门声已经撞进来:小满,铁柱跟青山他们在晒谷场等你呢,周技术员也把广播站的设备搬来了。
晒谷场的长条凳早被挤得满满当当。
老木匠的鼻涕还沾在张大毛张二毛的拓片上,刘桂香的棉絮声混着柴火噼啪响,周志国的波形图被钉在树干上,纸角卷着焦黑的炉灰。
田小满站到石磨上时,月光正落在她发顶,把影子拉得老长,像道要罩住所有人的网。
今早上锅炉房的符阵,不是封印。她扯着嗓子,喉结动了动,是召唤。
有人想把所有没被说出口的痛,全放出来。
底下炸开一片抽气声。
陈青山攥着拓片的指节发白,突然站起来:那话箱呢?
东门箱刚收了字,要是停了,他们连最后条路都没了!他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裂的瓷碗,我小时候蹲在话箱边等我爹的信,手冻得握不住笔——现在这些纸条,是他们能碰到活人的手啊!
田小满盯着他泛红的眼尾,想起前晚他蹲在焦黑符阵前的样子。
风掀起她的衣角,旧疤的灼痛漫到心口:所以要换条路。她从怀里摸出半张皱巴巴的纸,活人传《记言册》。
每天轮着写,轮着读,痛别压在一个人身上。
断网会让他们更绝望!陈青山往前跨半步,拓片边角戳进掌心,你忘了林秀娥烧骨片时,李春花的名字怎么咬着她手不放?
或许......我们可以听。
周志国的声音像块冷铁,砸在噪杂里。
他推了推裂成三瓣的眼镜,手指点在波形图上:亡者声频集中在37赫兹,跟广播站发射塔共振频率一样。他掏出盘录音带塞进老掉牙的播放器,喇叭里先是刺啦电流声,接着漫出极轻的呜咽,不是封印,是扩音——让生者听见,替他们说。
田小满盯着波形图上的锯齿波,腕间的疤突然一跳。
她想起林秀娥攥着骨片时,李春花的名字是如何硌进她心口的——或许痛不该被藏,该被传开。
马叔。她转向缩在角落的马文斌,印刷厂那台老机器还能用吗?
马文斌的喉结动了动。
他是县印刷厂的老技工,拓印禁书时被打断过三根肋骨。
此刻他搓着掌心的老茧,指缝里还沾着炉灰:他突然直起腰,用刻禁书的梨木板,刻《记言册》模板。
深夜的印刷厂飘着松节油味。
马文斌把梨木板按在案子上,刻刀刚碰到无名者三个字,刀刃地崩了个口。
木屑炸进右眼,他眯着另一只眼去揉,再睁眼时,木板上的二字正泛着淡青,笔画歪歪扭扭,像冻僵的手画的。
吴师傅?他轻声喊。
吴德海是他师傅,三年前死在印刷厂大火里,最后刻的就是无名者三个字。
刻刀突然在他手里轻了,像被谁托着。
他跟着那股力道走,木屑簌簌落进铁盒,等收刀时,整页模板已经刻完,最后一笔的墨痕还在渗——和吴德海笔记上的,分毫不差。
不是我在刻......他摸着木板,指腹被毛刺扎出血,是他们在帮我写。
井庙的青苔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赵铁柱把《记言册》首印本递给孙玉兰时,女孩的手冰得像块石头。
她抱着本子蹲在井口,碎发遮住眼睛:爷爷说,井里有星星。
今晚你读,我们听。赵铁柱蹲下来,拍了拍她后背。
孙玉兰没应声,低头翻开本子,月光漏进井里,把她的影子切成碎片。
爷爷,我不是故意忘了你。
她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落进井里就化了。
田小满躲在香案后,喉头发紧。
她刚要走过去,林秀娥的手突然从背后攥住她手腕——烫得惊人,是被骨片灼的泡。
火里那个影子,喊的也是这句。林秀娥压低声音,指甲掐进田小满肉里,小满,那口井......怕不是井。
广播试播那晚,周志国在广播站守到后半夜。
他调着旋钮,指针停在37赫兹时,喇叭突然嗡鸣起来。
先是极轻的呼吸声,像谁伏在耳边打盹,接着是声孩童尖叫,然后是成片的低语,如雨落瓦,混着汤咸了鞋湿了娘,我冷。
刘桂香裹着棉袄冲进祠堂时,录音机贴在胸口。
她眼睛亮得像团火:小满!
我男人说汤咸了——他活着时总这么说!她掀开录音机,里面真的传出自家土灶的咕嘟声,混着男人带点抱怨的笑:你又放多了盐。
田小满的手在发抖。
她退到祠堂角落,摸到墙根的旧木箱。
箱底压着张泛黄的录音带,标签是褪色的蓝墨水:091所-儿童心理测试-田小满。
磁带转动时,她听见自己的童声,带着浓重的鼻音:我说妈妈,你为什么不回来?
他们说你烧了,可我没看见灰......
祠堂的纸灯突然晃得厉害。
田小满盯着井的方向,那里传来孙玉兰的低语,混着广播里的呜咽,像根细针,扎进她记忆的裂缝——她不是净水本地人,是091所的孩子。
而那口井,或许从一开始,就在等一个也未曾被命名的,痛。
第三夜的广播监听室里,周志国的钢笔在记录本上划拉。
凌晨两点十七分,频率突然跳了半格。
他凑近喇叭,听见除了低语,还有个更轻的声音,像小兽舔伤口:小满,我冷。
他抬头看向窗外,月光正落在井庙的飞檐上,像谁搁了朵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