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玄以为自己会死在那片幽暗的古木森林里。
后背的伤口,因为得不到救治,已经开始流出脓水,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恶臭。连日的饥饿与脱水,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快要失去。
赢玄靠坐在一棵需要十几人才能合抱的巨木之下,意识在清醒与昏沉之间反复拉扯。赢玄甚至已经感觉不到仇恨了,那股曾支撑着赢玄走出咸阳、走出尸山血海的滔天恨意,此刻,竟也被这无边无际的疲惫,消磨得只剩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
或许,就到此为止了吧。
父王,老师,张将军,老周……
赢玄的眼前,开始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都在对着赢玄微笑,在向赢玄招手。
赢玄也笑了,笑得有些释然。赢玄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准备去迎接那场迟到了太久的团聚。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簌簌”声,在不远处响起。
赢玄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睁开了双眼,那双本已涣散的眸子,瞬间重新凝聚成两点冰冷的寒芒。赢玄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身边那柄卷刃的长剑。
是一只猿猴。
一只体型硕大的白面长臂猿,正蹲在不远处的一根树杈上,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赢玄这个不速之客。它的眼神,不似寻常野兽那般充满了戒备与凶光,反而透着一股人性化的、纯粹的好奇。
赢玄与那只猿猴,对视了良久。
猿猴似乎是确认了赢玄没有威胁,竟是发出一声颇为欢快的啼叫,然后,它转过身,几个纵跃,便消失在了层层叠叠的树冠之间。
赢玄以为,这只是一个插曲。
可片刻之后,那只猿猴,竟又去而复返。它的手中,还捧着一枚不知名的野果,远远地,朝着赢玄扔了过来。
野果落在赢玄脚边,摔得汁水四溅,散发出一股清甜的香气。
猿猴见赢玄没有动,又叫了两声,见赢玄依旧没有反应,它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便不再理会,自顾自地转身,朝着森林的某个方向,不紧不慢地荡了过去。这一次,它没有再消失,而是始终与赢玄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时不时地,还回头望上一眼,仿佛是在……引路。
赢玄看着脚边那枚摔烂的野果,又看了看远处那道时隐时现的白色身影,沉默了片刻。
最终,赢玄还是用剑鞘,撑着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哪怕是陷阱,又能比现在更糟吗?
赢玄跟了上去。
这一走,便是大半日的光景。
那只白面长臂猿,极有灵性,它总能为赢玄找到最省力、也最隐蔽的路径。它带着赢玄,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荆棘丛,绕过了一处又一处的沼泽地。
终于,在黄昏时分,它将赢玄带到了一面被巨大藤蔓覆盖的、光秃秃的山壁前。
猿猴轻车熟路地拨开其中最粗壮的一根藤蔓,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它回头,对着赢玄,指了指洞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发出了几声意义不明的叫声,然后,便一头扎进旁边的树林,再也不见了踪影。
赢玄站在洞口,感受着从洞中吹出的、带着一丝暖意的微风,再没有任何犹豫,一头钻了进去。
洞穴很长,也很黑。
但当赢玄从另一头走出来时,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眼前,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温暖的、带着不知名花香的空气,瞬间包裹了赢玄的全身,驱散了连日来的所有阴冷与疲惫。一条温热的泉水,从山壁下汩汩流出,汇成一条清澈的小溪,溪边,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赢玄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几只毛色雪白的梅花鹿,正在溪边悠闲地饮水,看到赢玄这个陌生人,也只是抬起头,用那双纯净的眼睛好奇地望了望,没有丝毫惊慌。
这里,仿佛不是人间,而是一处被神仙遗忘在凡尘的后花园。
是洞天福地!
赢玄的目光,很快便被山谷中央的那处景象,牢牢吸引住了。
那里,有一间用茅草和竹子搭建的、极为简朴的草庐。草庐前,有一块被磨得极为光滑的巨大青石,青石之上,竟是刻着一副棋盘。
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青年,正坐在一截木墩上,手中拈着一枚白色的棋子,似乎正在为眼前的棋局,而长考。
青年的面容,看着不过十八九岁,眉目清秀,一头长发,只用一根草绳,随意地束在脑后。他的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干净得就像是这山谷中的一汪清泉。
而在青年的对面,那只本该在溪边饮水的白鹿,不知何时,竟是来到了棋盘前,正低着头,认真地看着棋盘上的黑白子,仿佛,它就是这位青年的对手。
这副画面,宁静,和谐,却又充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诡异与超然。
赢玄,是秦国的皇子。赢玄见过咸阳城里最骄横的武将,见过朝堂上最有权势的公卿。赢玄能从一个人的气度上,大致判断出这个人的身份与实力。
可眼前这个青年,赢玄却完全看不透。
赢玄从青年身上,感受不到丝毫属于强者的压迫感,没有内息的波动,没有杀伐的气息,甚至没有一点属于人的烟火气。
青年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这片山谷,与这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融为了一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赢玄甚至会忽略掉他的存在。
这种感觉,远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让赢玄感到心悸,感到自身的渺小。
赢玄知道,自己找对了。
老师的遗言,先祖的手札,那虚无缥缈的百年传说,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眼前这个无比真实的、与白鹿对弈的麻衣青年。
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与激动,涌上了赢玄的心头,瞬间便冲散了连日来的所有仇恨、悲伤与疲惫。
赢玄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早已不成样子的破烂衣衫,又用手,将脸上和头发上的泥污,尽力抹去。赢玄挺直了自己那因为饥饿和伤痛而微微佝偻的脊背。
这是大秦皇子赢玄,与一位方外高人的第一次会面。哪怕国已破,家已亡,但秦人的风骨,不能丢。
赢玄迈开脚步,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他在距离青石棋盘约莫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然后,赢玄深吸一口气,对着那道依旧在凝神看棋的背影,行了一个大礼。
一个在宫中,只有祭祀天地和先祖时,才会用到的、最为隆重的长揖及地之礼。
“大秦末裔,赢玄,拜见先生。”
少年的声音,因为连日的奔波而沙哑干涩,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麻衣青年,没有立刻回头。
他手中的那枚白色棋子,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然后,轻轻地,落在了棋盘的“天元”之位。
“啪嗒。”
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悦耳。
他对面的那头白鹿,仿佛是看懂了这一手的棋意,竟是人性化地晃了晃脑袋,然后,迈着优雅的步子,退到了一旁,像是在说,“我认输了”。
做完这一切,麻衣青年,才缓缓地,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落在了赢玄的身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古井无波,不起涟漪,仿佛已经看过了千年的风霜,万世的轮回。他的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惊讶,甚至没有半点波澜,就好像,赢玄的到来,本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被这双眼睛注视着,赢玄感觉自己仿佛从里到外,都被看了个通透。所有准备好的说辞,所有演练过无数遍的、慷慨激昂的陈词,在这一刻,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千言万语,都只化作了一句最本能的、也最沉重的恳求。
赢玄再次俯身,将头,重重地叩在地上。
“咸阳已破,国祚断绝。赢玄,恳请先生出山,救大秦于水火,救万民于倒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