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北极光集团研发中心实验室。
时间是晚上九点。
实验室里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机油、焊锡和化学试剂的味道。
靠墙摆着一台模样古怪的金属设备——那是彼得洛维奇通过关系从一家倒闭的化工厂弄来的旧反应釜。
圆柱形的罐体有两米多高,直径一米五,外壳是深灰色的铸铁,上面布满锈迹和磕碰的痕迹。
几个接口阀门已经锈死了,需要工人用气焊枪一点点切割开。
周师傅围着反应釜转了三圈,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老彼得,这玩意儿……能用?”
彼得洛维奇正蹲在地上检查压力表,闻言抬起头。
“能用。”
他拍了拍罐体。
“铸铁的,厚,耐压。”
“苏联军工厂,用这种釜,处理化工原料。”
“改造一下,可以做食品杀菌。”
苏静在一旁的绘图板上快速画着草图。
她已经连续三天泡在实验室里,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精神亢奋。
“周师傅,彼得洛维奇先生,我算了一下。”
她指着草图上的结构图。
“这个反应釜的额定工作压力是2.5兆帕,温度可以到150度以上。”
“如果我们在里面做一个可旋转的笼架,把罐头装进去,然后通入高温高压蒸汽……”
“理论上,完全能满足‘商业无菌’的要求。”
周师傅走到绘图板前,戴上老花镜仔细看。
“笼架怎么转?”
“用电动机带动。”苏静指向草图上的传动部分,“用齿轮减速,转速不用快,每分钟5到10转就行,保证受热均匀。”
“密封呢?”周师傅又问,“高温高压下,罐头的盖子会不会被冲开?”
彼得洛维奇站起身,从工具包里拿出几个样品罐头盖。
“密封胶圈,我改了配方。”
“耐高温,耐压,弹性好。”
“苏联潜艇,食品罐头,用这种胶圈。”
周师傅接过胶圈,用力掰了掰,又闻了闻。
“橡胶质量不错。”
“但光有胶圈不够,封口机的压力也要调整。”
他看向苏静。
“小苏,封口机的改造方案出来了吗?”
“出来了。”苏静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图纸,“我和机械车间的老师傅一起改的,增加了压力传感器和自动补偿装置。”
她把图纸铺开。
“传统封口机是恒压封口,但罐头盖的厚度、胶圈的弹性都有细微差异。”
“我们改成压力闭环控制——实时监测封口压力,自动调整,保证每个罐头的密封性一致。”
周师傅仔细看着图纸,半晌,点了点头。
“这个思路对。”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两个人。
一个是从苏联来的倔老头,一个是刚毕业没几年的小姑娘。
但他们的想法,确实比他这个干了几十年的老匠人,更先进,更科学。
“那就干吧。”周师傅摘下老花镜,“但丑话说在前头,试验可以,大规模生产行不行,还得看结果。”
苏静眼睛亮了。
“周师傅,您同意了?”
“我不同意有用吗?”周师傅哼了一声,“陈望都发话了,三个月要结果。”
他指了指那个旧反应釜。
“这东西,要彻底改造,至少得半个月。”
“还要做安全测试,工艺测试,产品测试……”
“三个月,紧得很。”
彼得洛维奇拍了拍周师傅的肩膀。
“周,我们,一起干。”
“你经验,我技术,她理论。”
“能成。”
周师傅看着他,又看看苏静。
最后叹了口气。
“行吧。”
“那就搭伙干。”
从那天起,研发中心三楼最里面的那间实验室,就成了“凤凰项目”的专用工作间。
门口挂上了“技术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
进出都要登记。
陈望特批了一笔经费,单独立账,不走正常流程。
沈墨虽然对流程有意见,但看到陈望亲自签字,也没再说什么。
只是提醒了一句:“陈总,这种非标设备改造,安全风险很大。”
陈望的回答很简单:“我知道。所以更需要做好。”
实验室里,工作分成了三条线。
第一条线,设备改造。
彼得洛维奇带着两个机械车间调来的老技工,负责反应釜的本体改造。
除锈、打磨、更换阀门、加装安全装置。
最难的是那个旋转笼架。
要能承受高温高压,要能平稳旋转,还要方便装卸罐头。
彼得洛维奇画了十几版草图,最后确定了一个六边形的框架结构,用不锈钢焊接,每个面都可以打开。
第二条线,封口工艺。
周师傅带着封口机小组,改造现有的生产线。
压力传感器是从日本进口的,很贵,但精度高。
自动补偿装置是周师傅自己设计的,用了几个齿轮和连杆,结构简单但有效。
第三条线,工艺研究。
苏静负责这部分。
她需要确定杀菌的“温度-压力-时间”曲线。
太高了,食品风味破坏严重。
太低了,杀菌不彻底。
她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国内外资料,又去哈工大请教了化工系的教授。
最后确定了一个初步的范围:温度115-125度,压力0.2-0.3兆帕,时间10-20分钟。
但具体到每种产品——黄桃、山楂、什锦,甚至未来可能做的肉类罐头——都需要不同的参数。
这意味着大量的试验。
大量的样品。
大量的检测。
实验室角落里很快堆满了各种罐头样品。
有成功的,有失败的,有胀罐的,有变质的。
每个样品都要编号,记录参数,检测微生物。
苏静的眼睛越来越红,但干劲越来越足。
第七天,反应釜改造完成。
第八天,封口机改造完成。
第九天,第一次联合调试。
实验室里挤满了人。
除了项目组的核心成员,陈望也来了。
沈墨、李秀兰也来了。
所有人都盯着那个巨大的、被漆成银灰色的反应釜。
“开始吧。”陈望说。
彼得洛维奇亲自操作。
他把二十个试验罐头——黄桃和山楂各十个——装进旋转笼架,锁紧。
然后把笼架推进反应釜,关闭厚重的舱门。
“准备,通蒸汽。”
阀门打开。
高压蒸汽嘶嘶地涌进釜内。
压力表指针开始缓慢上升。
温度表也开始爬升。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苏静盯着仪表盘,手里拿着秒表。
“压力0.1兆帕。”
“温度100度。”
“0.15兆帕,110度。”
“0.2兆帕,115度。”
她看了一眼周师傅。
周师傅点头:“保持。”
蒸汽继续涌入。
压力稳定在0.2兆帕,温度稳定在115度。
秒表滴答滴答地走着。
十分钟。
十五分钟。
二十分钟。
“时间到。”苏静说。
彼得洛维奇关闭蒸汽阀,打开排气阀。
嗤——
高压蒸汽喷涌而出,实验室里瞬间被白色的雾气笼罩。
等雾气散尽,彼得洛维奇打开舱门,拉出笼架。
罐头还很烫,冒着热气。
周师傅戴着手套,拿起一个黄桃罐头。
盖子完好,没有胀罐。
他用开罐器打开。
“噗——”
正常的排气声。
里面的糖水清澈,黄桃块完整,颜色鲜亮。
他尝了一口。
“口感……可以。”
“风味保持得不错。”
又打开一个山楂罐头。
同样没问题。
苏静立刻取样,送到隔壁的微生物检测室。
两小时后,结果出来了。
“商业无菌,完全达标!”
实验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
但周师傅很冷静。
“这才第一批,二十个罐头。”
“而且是最简单的糖水罐头。”
“肉类的,油脂多的,难度更大。”
陈望点头。
“周师傅说得对。”
“但这第一步,走得不错。”
他看向苏静。
“小苏,接下来,扩大试验范围。”
“不同原料,不同配方,不同罐型,都要测试。”
“建立完整的工艺数据库。”
“是!”
苏静立正回答,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抖。
陈望又看向彼得洛维奇和周师傅。
“设备还要继续优化。”
“现在的操作太复杂,不适合生产线。”
“要想办法简化,自动化。”
彼得洛维奇点头。
“下一步,加装,自动控制系统。”
“温度,压力,时间,程序控制。”
周师傅补充。
“装卸罐头的机构也要改。”
“现在这样,效率太低。”
陈望最后看向所有人。
“凤凰项目,第一阶段目标,算初步达成。”
“但距离真正的成功,还有很远。”
“三个月,我要看到的不只是一台试验机。”
“是一套完整的、可靠的、能上生产线的杀菌系统。”
“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回答得很整齐。
陈望点点头,转身离开。
走出实验室时,他听到身后传来苏静的声音。
“周师傅,彼得洛维奇先生,我们今晚加个班,把下一批试验方案定出来吧?”
“小苏,你不休息?”
“我不累!”
陈望笑了笑。
没回头。
下楼,上车。
雷钢在驾驶座上等着。
“望哥,回公司还是回家?”
“回公司。”陈望说,“还有几份文件要看。”
车开出厂区。
夜色已深。
陈望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脑子里却在快速运转。
罐头杀菌技术有了突破,这是好消息。
但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
工艺定型,设备量产,生产线改造,工人培训……
还有蒙古那边,伊万已经传回消息,巴特尔是个可用之才。
但钢巴图那边,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还有苏联的卢布套利计划,沈墨和赵晓阳的方案快出来了。
还有乳制品项目的筹备……
还有内部的改革,老人帮的情绪……
千头万绪。
但每一步,都不能错。
车停在公司楼下。
陈望睁开眼,推开车门。
夜风吹来,带着松花江的水汽。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大楼。
电梯上行。
指示灯一层一层地亮。
像台阶。
像他正在走的路。
一步,一步。
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