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会议室里,气氛比昨天更紧张。
桌子上摆着十几瓶问题罐头,标签都被撕掉,只贴了编号。
旁边放着对应的原料记录、生产记录、杀菌记录复印件。
周师傅戴上了老花镜,一份份仔细看着。
彼得洛维奇也拿着记录,眉头紧锁。
苏静在一旁整理数据,用计算器快速算着什么。
陈望坐在主位,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都看完了?”他问。
周师傅摘下老花镜。
“看完了。”
“问题出在杀菌环节。”
他拿起一瓶胀罐最严重的黄桃罐头。
“黄桃的初始带菌量本来就高,尤其是果皮破损、成熟度高的。”
“咱们的原料验收标准,只检了农残和重金属,微生物这块……没卡那么严。”
彼得洛维奇点头。
“水浴杀菌,对耐热芽孢,效果不好。”
“温度不够高,时间不够长。”
“或者,温度不均匀,有死角。”
苏静这时抬起头。
“我统计了这两个月所有批次的杀菌记录。”
“杀菌槽的温度波动范围在正负三度之间。”
“理论上,这个波动应该在工艺窗口内。”
“但如果我们原料的初始菌落数偏高,或者菌群里有耐热性特别强的……”
她没说完。
意思大家都懂。
马大姐这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最新的检测报告。
“陈总,周师傅,初步的微生物检测结果出来了。”
她把报告放在桌上。
“胀罐的样品里,检出了酵母菌和少量芽孢杆菌。”
“没胀罐但风味变质的,主要是乳酸菌和醋酸菌。”
“这些都是……能扛过常规巴氏杀菌的。”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只能听见空调的嗡嗡声。
陈望拿起那份报告,快速浏览。
数据很专业,结论很清楚。
工艺有缺陷。
产品有风险。
“现在在市场上的货,有多少?”他问。
生产副厂长立刻回答。
“已经发出去的,大概三千箱左右。”
“库存还有一千五百箱。”
“如果全部召回……”
他没说下去。
但谁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经济损失,品牌声誉损失,渠道信任损失。
可能比直接销毁这些货,代价更大。
周师傅叹了口气。
“是我的责任。”
“配方设计的时候,光想着少加防腐剂,保持原味。”
“没把杀菌工艺的局限性考虑充分。”
陈望摆摆手。
“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
“现在要解决问题。”
他看向在座的人。
“第一,库存和已经发出去的货,怎么处理?”
“第二,工艺怎么改进?”
马大姐先说。
“库存的货,我建议全部封存,抽样做加速破坏性试验。”
“如果问题批次确定,该销毁销毁。”
“已经发出去的……如果大面积召回,动静太大,容易引发恐慌。”
“但不召回,万一有漏网之鱼流到消费者手里……”
她没说完。
但后果,谁都明白。
彼得洛维奇用生硬的中文说。
“可以……秘密召回。”
“不公开说质量问题。”
“就说……生产线升级,产品换代,以旧换新。”
“给经销商补贴,让他们把货退回来。”
苏静眼睛一亮。
“这个办法好。”
“但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
陈望看向李秀兰。
李秀兰一直在做记录,这时抬起头。
“财务上可以支持。”
“但需要精确计算成本。”
“而且……时间要快。”
陈望点头。
“就按这个思路办。”
“生产部、销售部、财务部,今天之内拿出具体方案。”
“要快,要稳,要保密。”
几个负责人立刻记下。
“第二件事,”陈望继续说,“工艺改进。”
他看向周师傅和彼得洛维奇。
“水浴杀菌这条路,是不是走不通了?”
周师傅沉吟片刻。
“也不是完全走不通。”
“如果提高杀菌温度,延长杀菌时间,辅以更严格的原料控制和封口质量,应该能把风险降到可接受水平。”
“但那样做……水果的质地和风味会损失很大。”
“口感会变差。”
“而且能耗会大幅增加。”
彼得洛维奇摇头。
“提高温度时间,是治标不治本。”
“耐热芽孢,可能还是杀不死。”
“一旦遇到,还是出问题。”
他顿了顿。
“需要……更彻底的杀菌方式。”
“高压、高温,同时作用。”
苏静这时举手。
“陈总,我这两天查了很多资料。”
“国外有些罐头厂,用的是‘回转式杀菌釜’。”
“罐头在杀菌过程中是旋转的,传热更均匀,杀菌效率更高。”
“还有一种‘水淋式杀菌’,用高温水喷淋,也是同样的原理。”
“但这些设备……国内可能没有,或者很贵。”
陈望记下了这两个名词。
“设备的问题,我来想办法。”
“你们技术组,先做两件事。”
他看着周师傅、彼得洛维奇和苏静。
“第一,立刻对现有工艺进行极限测试。”
“把温度、时间推到极限,看看到底需要多高的条件,才能保证杀菌彻底。”
“同时测试这样做的口感损失有多大。”
“第二,研究新的杀菌方式。”
“苏静说的回转式、水淋式,还有没有其他可能。”
“不要怕花钱,不要怕麻烦。”
“我要的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方案。”
三人同时点头。
“明白。”
会议结束。
众人陆续离开。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沉重的表情。
陈望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
他没有回办公室。
而是直接去了罐头车间。
生产线已经停了。
工人们正在做设备清洁和维护。
看到陈望进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陈总。”
“嗯,忙你们的。”
陈望沿着生产线,慢慢走。
从原料预处理区,到装罐区,到加汤区,到封口区。
最后停在杀菌槽前。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金属槽,里面现在空着,能看见底部一排排的加热管。
水浴杀菌。
看起来很传统,很可靠。
但现在,它不可靠了。
陈望伸手摸了摸杀菌槽的外壁。
冰凉的。
就像他现在的心情。
他知道,这次危机,不仅仅是技术问题。
更是一个信号。
北极光的发展速度,已经超过了某些环节的技术和管理能力。
如果这次不彻底解决,下次还会在其他地方出问题。
正想着,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周师傅。
老爷子也来了车间,背着手,站在杀菌槽前。
“陈望。”
周师傅很少直接叫他的名字。
“周师傅。”
“这次的事,是我大意了。”周师傅声音低沉,“总想着用老经验,老办法。”
“觉得罐头嘛,不就是装进去,煮熟了,封上口。”
“现在看,时代不一样了。”
陈望摇摇头。
“不是您一个人的责任。”
“是我们都走得太快,有些基础没打牢。”
周师傅看着杀菌槽。
“那个回转式杀菌釜,我年轻时候听说过。”
“苏联的军工厂里,给军粮罐头用的就是类似的东西。”
“高温高压,罐头在里头转,受热均匀。”
“但那是军用品,咱们民用……”
他没说下去。
陈望却抓住了关键信息。
“您说,苏联有?”
周师傅点头。
“应该有。”
“但他们现在……乱得很。”
陈望眼睛微微眯起。
他想起了安德烈,想起了伊万。
“乱,有时候是麻烦。”
他轻声说。
“有时候,也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