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正刻,浮玉城的中央广场上已是人声鼎沸。
那尊传承百年的白玉巨秤被改造成了圆形会场,四个硕大的铜鼎分别安放在会场四角,鼎内盐火熊熊燃烧,青绿色的火焰将整座白玉秤台映照得流光溢彩,仿佛整座城池都化作了一座巨大的熔炉。
四方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镇西军的赤色战旗旁,厉晚抱着未出鞘的长刀静立;
玄溟宗的白色旗帜下,高鸾雪的面纱被风轻轻掀起一角;
草原部落的狼头旗前,曜戈背着他那张标志性的长弓;
而皇市内库的金龙旗旁,姚子恒的金冠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的眉眼。
霍煦庭一身青衫,缓步走向秤台中央。
他手中握着一柄盐铁木槌,槌头镶嵌着象征镇西军权威的“断岳”刀形铁。
木槌在白玉秤台上敲击三下,清脆的声音回荡在会场每一个角落。
“盐铁大会,只秤是非,不秤人情!”
木槌落定,整个秤台微微颤动,仿佛在为即将揭晓的真相敲响开场锣鼓。
霍煦庭抬手示意,六名暗骑押着两名囚犯走上秤台,将一个羊皮证袋放在台中央。
他先从袋中取出半枚腰牌残角,高高举起。
阳光透过白玉秤台,将腰牌上的白羽纹路照得清晰可见,与皇家火漆并列一处,宛如在皇室内库的声誉上烙下一个洗不去的污点。
“赤泊渊炸井,非是天灾,实为人祸。”
霍煦庭的声音平静却有力,在白玉秤台的特殊构造下产生回响,层层荡向四方旗帜,“而制造这场人祸的,正是京中白羽骑。”
姚子恒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那枚象征着皇家威严的白羽腰牌残片,此刻在霍煦庭指间显得格外刺眼。姚子恒的指尖微微发颤,几乎就要触到那冰凉的金属断角——就在这时,一柄乌黑的枪杆悄无声息地横插进来,不偏不倚地隔在了他的手指与腰牌之间。
持枪的暗骑纹丝不动,玄甲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枪杆稳稳地悬在那里,既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也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姚子恒的手悬在那里,收也不是,进也不是。金冠上垂落的珠串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声响。他嘴唇微张,像是要说什么,却只吐出半口浊气。那双总是半垂着的眼睛此刻睁得老大,死死盯着近在咫尺却再难触及的腰牌,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崩塌。
整个白玉秤台静得可怕,只有他冠上珠玉相击的细响,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金龙旗在盐风中剧烈翻卷,仿佛被撕下了一片龙鳞。
“这、这必是京中个别人的行为,与皇市内库无关!”
姚子恒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的辩解被一声高呼打断。
被押解的李铜鹤昂起头,朗声道:“我等受皇市内库副使沈观砚指使,以盐火包炸井!”
供纸被展开,鲜红的手印恰好按在“皇市内库”的火漆旁,像是在皇家金袍上又添了一道暗红的指印。
四方代表依次上前。
厉晚取出镇西军的赤色印章,重重按在决议书上:“炸井属实,皇库有责。”
曜戈的狼头印紧随其后:“盐引压价三成,草原铁脊不堪重负。”
高鸾雪的白印轻轻落下:“盐火工口供属实,皇库当罚。”
最后轮到姚子恒。
他的手微微发抖,龙印在决议书上按下一半,却被秤台的边缘卡住,仿佛皇权在此刻被套上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白玉巨秤忽然绿光大盛,四方印章并列一处,宛如四枚铁钉,牢牢钉在皇家的金袍之上。
就在鼓声将息之际,一匹快马疾驰入会场。
信使翻身下马,将一卷黄绫懿旨呈上秤台。
太后懿旨上的凤印鲜红如血:
炸井者立斩;
皇市内库盐引暂停,不得再压铁价;
镇西军接管干井工程,皇库协资不得干预。
懿旨被钉在秤台的铜柱上,龙印之下,赫然压着镇西军的赤色印章,仿佛皇权当众按下了认输的指印。
霍煦庭再次举起盐铁木槌。
槌落秤平,绿光凝聚成一束,正好照在四方印章之上。
皇权意图掌控权衡,反被权衡所缚;
镇西军守护公正,反而赢得了人心。
而这份公正的根源,依然深藏在井底,镌刻在刀背,凝聚在这柄镶嵌着断岳刀形的木槌之中。
夜幕降临,浮玉城的白玉巨秤依然泛着淡淡的绿光,像一条刚刚补全的龙,又像一个刚刚合拢的锁。
四方旗帜已经撤去,唯有那面金龙旗半垂在夜色中,在晚风中轻轻飘动。
广场边缘,霍煦庭遥望着依然泛着微光的秤台。
厉晚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太后这道懿旨,倒是来得及时。”
“不是及时,”霍煦庭目光沉静,“是不得不来。”
他转身望向皇宫的方向,夜风吹动他的青衫。
“今日之后,朝廷会暂时收敛。
但我们真正的对手,从来不只是朝堂上的那些人。”
厉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你是说……”
“能在盐井下布置得如此精准,朝中必定还有人暗中配合。”
霍煦庭的声音很轻,“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在广场的另一端,高鸾雪静静立在阴影中。
面纱下的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随即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更深沉的夜色里,一轮冷月悬在天心。
灰蓝色的天幕上,突然有个黑点破云而出。那是一只信鸽,双翅展开如两柄锋利的弯刀,每一根翎羽都绷得紧实。它飞得极高,几乎要触到那弯冷月,翅膀的每一次扇动都带着决绝的力度,切开夜风时发出短促而坚硬的“嗖嗖”声。
月光流淌在它灰蓝色的背羽上,却在那双紧抓着的细爪处凝聚成一点锐利的光——那里牢牢系着一枚细竹信筒,约莫小指长短,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此刻,这枚信筒正随着它飞行的节奏微微晃动,将清冷的月华折射成细微的、不断闪烁的银芒,像暗夜里一颗疾驰的孤星。
它毫不犹豫地向着北方而去,身影在连绵的山峦轮廓上方渐次掠过,坚定得如同奔赴一场早已注定的宿命。最终,它化作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彻底融入北方那片更深的黑暗里,唯有那点信筒的反光,在消失前的最后一瞬,还在地面上注视者的眼底残留了瞬息。
白玉巨秤的绿光渐渐暗淡,但直到黎明前最后一刻,它依然在黑暗中执着地亮着,仿佛在守护着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个等待天光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