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此处更是人声鼎沸。油腻的杉木桌凳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跑堂的伙计阿福,额上沁着汗珠,在桌椅与人缝间灵巧地穿梭,吆喝声、谈笑声、碗碟磕碰声,混杂着劣质茶叶的涩味、男人们的汗味,以及隔壁早点摊子飘过来尚未散尽的油腥气,在这低矮的茶棚底下蒸腾、发酵、酝酿。
欧阳简和石头依旧坐在那个靠柱子的角落,仿佛两枚钉在时光中的楔子。粗瓷碗里的茶汤早已凉透,颜色变得更深沉。欧阳简半阖着眼,似在养神,但那微微侧向喧哗方向的耳朵,却表明他正饶有兴味地倾听着这一切。石头则显然被这里的纷乱和嘈杂深深吸引,小脑袋不时转动,黑亮的眼睛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瞅那个,听得津津有味。
邻桌,那个穿着褪色衙役服的胡老爹,正拍着桌子,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对面人的脸上:“……嘿!说起那新修的河堤,当初可是拍着胸脯保证能防百年一遇的大水!结果呢?去年秋天,就那么一场绵绵细雨,连地皮都没怎么湿透,就冲垮了足足三十丈!你们猜怎么着?工部报上去的料钱、工钱,白纸黑字,还是按那‘百年标准’算的!这白花花的银子啊,啧啧,都流进了哪些老爷们鼓囊囊的荷包喽!”他是南城兵马司的老衙役,就爱打听和传播这些官场上的边角料,说得仿佛亲眼所见。
“胡老哥,慎言啊!”旁边一个身材瘦小的布贩连忙摆手,紧张地左右瞄了瞄,压低声音,“隔墙有耳,叫那些闲汉听去,报到五城兵马司,给你扣上个‘诽谤朝政’的帽子,那可真是……”这王布贩是茶摊上有名的“和事佬”,胆子比兔子还小。
“怕个鸟!”斜对面一个粗壮如铁塔的脚夫,赵大膀子,猛地抹了脸上的油汗,声如洪钟,“咱们这些泥腿子,说几句大实话还犯王法了?要我说,还得是西北那位厉将军痛快!看谁不顺眼,砍他娘的!干净利落!哪像这京里的官儿,说话非得绕上十八个弯,肠子都是花花绿绿的!”他性子耿直,最佩服的就是能打仗、不啰嗦的武将。
一个提着精致鸟笼、穿着体面许多的老者慢悠悠地踱过来,在胡衙役旁边的空位坐下,他是西街开杂货铺的刘掌柜,读过书,凡事爱讲个“利害”,自诩明白人。他接口道:“厉将军?哼,依老夫看,不过匹夫之勇罢了。打仗,打的是什么?是钱!是粮!你们可知如今国库空虚到什么地步?太仓里的老鼠都快饿得啃砖头了!钱从哪儿来?加税!加赋!最后这千斤重担,还不是得落到咱们这些小民头上?”
“刘掌柜这话在理!”王布贩赶紧附和,像是找到了知音,“就说咱这茶钱,去年这时候,三文钱能喝一碗,今年就要五文了!米价、盐价,哪样不是噌噌往上涨?这日子,真是难熬了。”
“难熬?那是你没寻对门路!”一个尖细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众人看去,是个穿着绸衫、嘴角有颗显眼黑痣的牙人,姓钱。他得意地翘着二郎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知道眼下什么行当最来钱?往北边贩药材!那边正打着仗呢,金疮药、止血散,价比黄金!只要有门路弄到官府的批引,那就是躺着赚钱!”他边说,边用眼角余光瞟着四周,像是在寻找潜在的买家。
“打仗,打仗,打来打去,苦的还是当兵的和咱们老百姓。”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幽幽传来。角落靠墙的位置,独自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木匠,姓李。他儿子前年被征去戍边,至今音讯全无。他每天都会来茶摊坐上一会儿,听着热闹,自己却像一尊沉默的泥塑,此刻大约是触动了心事,忍不住喃喃低语,“就盼着……前方能少死几个人,我儿……能平平安安回来……”
伙计阿福提着大铜壶过来给欧阳简续水,顺口接了一句,试图安慰:“李老爹,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我昨儿个听几位来喝茶的官爷闲聊,说咱们天朝兵强马壮,北边的蛮子根本撑不住啦!”他年轻,耳朵灵,爱打听,也爱传话,消息真真假假,却总能为茶摊增添不少新鲜谈资。
胡衙役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破:“阿福,你小子又在这儿吹牛侃大山!兵强马壮?我咋听说京营里吃空饷的名额都占了三成不止?真拉到战场上,刀枪无眼,还不一定咋样呢!”
赵大膀子不爱听这泄气话,梗着脖子反驳:“你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厉将军手下那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百战精兵!一个顶北蛮子十个!”
刘掌柜摇摇头,一副洞悉世情的模样:“打仗,不光是战场上拼命,还得靠钱粮支撑,靠朝中谋略周全。厉将军固然是勇猛,只怕在朝中……嘿嘿,树敌太多啊。”他话说一半,留下无限遐想的空间。
钱牙人立刻像闻到腥味的猫,凑近刘掌柜,压低声音问:“刘爷,您交游广阔,消息灵通,给小弟透个底,厉将军这次回京,到底是吉是凶?我这心里也好有个计较,药材买卖的风险可不小啊……”
王布贩看着他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对胡衙役和李老木匠道:“咱们升斗小民,管他谁当官谁打仗呢,就盼着老天爷赏脸,风调雨顺,粮价别再往上涨,能让一家老小安安稳稳吃上顿饱饭,就念阿弥陀佛喽。”
李老木匠浑浊无神的眼睛依旧望着熙攘人流,没有接话。他端起凉透的茶碗,手微微颤抖,最终只是又深深叹了口气。
石头听着这七嘴八舌的议论,小脸上写满了困惑。他悄悄拉了拉欧阳简发白的袖子,用极低的气音问:“师父,他们说了这么多……到底哪个是真的?”
欧阳简端起面前那碗早已凉透的粗茶,碗沿粗糙的质感硌着指腹。他轻轻吹开表面并不存在的浮沫,呷了一口冰冷苦涩的茶汤。他的目光依旧平静,缓缓扫过茶摊里每一张或激动、或忧虑、或算计、或麻木的面孔,将那些牢骚、担忧、隐秘的算计、最朴素的期盼,还有隐藏在只言片语下的真相碎片与肆意流淌的谣言,一一分拣,纳入心底。他没有回答石头,将碗底最后一点冰冷的茶根饮尽,然后轻轻放下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拉起石头的手,二人便无声无息地站起身,融入了茶摊外更广阔、更喧嚣的人潮之中。
他们刚离开不久,掌柜老齐便提着铜勺,敲了敲壶沿,扬声喊道:“添水嘞——诸位客官,声儿再高,高不过壶里的沸水;茶再热,终有凉透散场的时候!”
背后,茶摊里的议论并未因他们的离开而停歇,声音仿佛更杂了些……
“听说了吗?姚相府昨夜连夜又运进去十车雪盐!”
“呵,北边平安火台点一次,咱们这盐价就涨一分,可是,这‘平安火’可千万别熄喽!”
“熄?只怕是有人……根本不想让它熄呢!”
走在回观澜小院的路上,石头忍不住又问:“师父,他们刚才说的‘有人’……是谁啊?”
欧阳简目光投向远处,语气平淡无波:“是风。”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恰有一阵不急不缓的风吹来,拂过茶摊那面打满补丁的青布幡。布幡被风鼓动,猎猎作响,像是在诉说什么。风儿盘旋着,仿佛将刚才茶摊里所有的闲言碎语,牢骚怨气,无奈苦笑,都一并卷裹起来,打着旋儿,越过重重屋脊,送往那皇城深处,朱红宫门紧闭的缝隙。
欧阳简的手指尖在虚空里轻轻一点,仿佛面前有一架无形的算盘。那些从茶摊里收集来的关键词——“蒜”、“盐”、“羊骨”、“紫茄”、“门鞋银”,如同一个个算珠,被他一枚枚拨动,归位,纳入他心中的那本账册。
他低沉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身边懵懂的童子低语:
“声音,已经听得够多够杂了。这市井的谱子,有点了。”
“接下来——”
“该让哪些声音被该听到的人听见,”
“又该让哪些声音,永远消失在风里,”
“便是为师……该做的事了。”
风继续吹过,身后的茶摊人声渐渐模糊,最终消散在街市的嘈杂里。
像这帝都巨大躯壳下,一颗沉重的心脏,刚刚被无数双来自市井的、无形的手,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或轻或重地,按了一下脉搏。而那一下搏动所带来的涟漪,正悄然向不可知的方向扩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