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华纳兄弟制片厂,《金山》开机第一天,李萱蹲在化妆间的角落里,用发卡把旗袍侧边的开衩别起来一厘米。
“萱姐,你这是在做什么?”服装助理小丽——一个刚毕业的华裔女孩,小心翼翼地探过头问。
“开衩太高了。”李萱一边别一边说,“梅这个角色虽然叛逆,但她骨子里还是受传统教育的女孩。第一次穿旗袍去试镜,不可能这么自在。”
小丽恍然大悟:“怪不得米勒导演夸你懂角色!”
李萱站起身,对着镜子检查。镜子里的女孩穿着素色旗袍,头发梳成简单的马尾,妆容清淡到几乎看不出。这是梅第一次正式试镜的造型——刻意朴素,想用“专业”掩盖“不同”。
化妆间的门被推开,一个戴棒球帽的白人中年男子探头进来:“李,准备好了吗?导演让你先去一号棚,拍家庭聚餐那场。”
“马上!”李萱最后整理了下头发,跟着男子往外走。
《金山》的拍摄顺序不是按剧本顺序,而是按场景集中拍摄。今天拍的是梅的家庭戏,地点在制片厂搭建的“唐人街洗衣店”内景。
走进一号棚,李萱愣住了。眼前这个布景,和她住了三个月的陈家洗衣店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老旧柜台,同样的折叠桌,墙上同样的泛黄日历,甚至洗衣机的品牌都一样。
“这是...”她喃喃道。
“导演让美术组去了旧金山,一比一复制的。”米勒导演走过来,“他说要让演员有‘回家’的感觉。怎么样,像吗?”
“太像了...”李萱走到柜台前,手指划过木头的纹路,“连这个划痕都一样。”
“那就好。”导演拍拍手,“演员就位!”
扮演梅父母的演员也来了。父亲是位资深华裔演员刘先生,母亲是位话剧出身的华裔女演员林女士。两人见到李萱,都友好地点头。
“我看过你的《光影边缘》,演得很好。”刘先生用中文说。
“谢谢前辈。”李萱恭敬地鞠躬。
“别紧张,第一场戏通常不会太顺利。”林女士笑着说,“放轻松。”
第一场拍的是梅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的那场戏。剧本里,梅被伯克利录取,但家里没钱供她上学。
“Action!”
李萱坐在折叠桌旁,手里捏着录取通知书。刘先生扮演的父亲在柜台后算账,林女士扮演的母亲在熨衣服。
“爸,妈...”她开口,声音有点抖,“我...我考上了。”
“考上什么?”父亲头也不抬。
“伯克利...社会学专业。”
“哦。”父亲继续算账,“学费多少?”
“一年...三万美元。”
空气凝固了。母亲停下熨斗,看向父亲。父亲放下笔,沉默了很久。
“我们家...”父亲终于开口,“供不起。”
“我可以贷款...”
“贷款?”父亲抬起头,“你知道利息多少吗?毕业了还不起怎么办?”
李萱低下头,手指捏着通知书,指节发白。她没有哭,但眼睛红了。
“隔壁王叔的女儿,读社区大学,现在在银行工作,一个月三千块。”父亲的声音很平静,“挺好的。”
“可我想...”
“你想什么不重要。”父亲打断她,“这个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李萱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那种“我有梦想但不敢说”的憋屈,全写在脸上。
“卡!”米勒导演喊,“很好!但李,你刚才嘴唇动了,想说什么?”
“想说‘我也是这个家的人’,但没说出口。”
“为什么没说?”
“因为说了也没用。”李萱说,“梅知道,说了只会让父母更愧疚。”
导演想了想:“再来一条,这次你把那句话说出来,但在说出口的前一秒停下。让观众看到她想说又咽回去的过程。”
又拍了三条,这场戏终于过了。中场休息时,李萱坐在布景的楼梯上喝水,刘先生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橘子。
“演得不错。”他说,“你抓住了那种亚裔家庭特有的‘爱你在心口难开’的感觉。”
“谢谢刘老师。其实...我在旧金山住过类似的家庭。”
“难怪。”刘先生坐下,“你知道吗,我演了三十年戏,这是第一次在好莱坞演一个‘正常’的华裔父亲。以前要么是黑帮,要么是功夫大师,要么是书呆子。”
李萱心里一紧:“这次不一样了。”
“是啊,多亏了米勒导演。”刘先生剥着橘子,“但他压力也大。投资方有人想把这个角色改成白人女孩,说‘更有市场’。”
这话让李萱想起艾玛。果然,资本的手还在试图干预。
下午的戏更难——梅和父亲吵架,然后夺门而出。这场戏需要爆发的情绪,但米勒导演要求:“不要吼,亚裔家庭很少吼。要那种压抑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愤怒。”
开拍前,李萱做了个奇怪的准备动作——她开始转圈,越转越快,转到头晕眼花才停下。
“你这是...”刘先生看呆了。
“激活前庭系统,让情绪更容易出来。”李萱扶着墙喘气,“一个国内老师教我的,虽然看起来沙雕,但有用。”
果然,开拍后,她的愤怒带着一种眩晕感——不是泼妇骂街式的,是那种“我快被憋疯了”的歇斯底里。
“你们从来不在乎我想要什么!”她声音颤抖,“你们只在乎我能不能赚钱,能不能光宗耀祖!我是人,不是工具!”
父亲沉默地看着她,然后说:“我们供你吃供你穿,让你读书,你说我们是把你当工具?”
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台词,是刘先生即兴加的。李萱一愣,然后眼泪涌上来——不是委屈的泪,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愧疚。
她转身冲出门,“砰”地关上门。然后靠在门外的墙上,慢慢滑坐在地上,抱住膝盖。
门内,父亲也蹲了下来,双手捂住脸。
“卡!”米勒导演激动地站起来,“太棒了!这条不用保!”
收工时天已经黑了。李萱拖着疲惫的身体回酒店,刚进门就接到赵姐的电话。
“萱姐,《暗香》的预售破亿了!郑导让你录个视频,给国内观众打招呼。”
“现在吗?我妆都花了...”
“素颜更好,真实。”
李萱洗了把脸,对着手机录了段简单的视频:“大家好,我是李萱。虽然人在美国拍戏,但心一直惦记着《暗香》的上映。这是一部我们全剧组用心打磨的作品,希望你们喜欢...”
录完发过去,她瘫在床上。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林小雨。
“萱姐,非遗项目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
“苏灵儿那边...她搭上了L’ame orientale的那个意大利竞争对手,推出了一个‘东方灵感’系列,用的设计跟我们之前给埃洛伊丝女士看的方案很像。”
李萱坐起来:“抄袭?”
“不是完全抄袭,但核心概念雷同——非遗工艺+现代设计。而且他们找的师傅,是我们之前接触过但没谈成的。”
“价格压得很低,师傅们虽然不愿意,但生活所迫...”林小雨声音低落,“已经有三个师傅退出了我们的项目。”
李萱揉了揉太阳穴。苏灵儿这是釜底抽薪。
“埃洛伊丝女士那边什么态度?”
“她很生气,但品牌高层有人在施压,说如果市场反应好,可能要调整合作方向。”
“明白了。”李萱冷静下来,“小雨,你做两件事:第一,把所有被抄袭的设计方案整理出来,找专业机构做知识产权评估;第二,联系那几位退出的师傅,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是被迫的,我们可以提供法律援助。”
“可这样...会得罪人吧?”
“不得罪人,就会被欺负。”李萱说,“非遗不是生意,是文化。文化不能被贱卖。”
挂了电话,她睡不着了。走到窗边,看着洛杉矶的夜景。这座城市灯火璀璨,但光鲜背后有多少暗流涌动,她正在亲身经历。
第二天拍摄,李萱的状态反而更好——现实中的压力,转化成了表演的能量。
今天拍的是梅在好莱坞试镜的戏。场景在一个仿照好莱坞经典制片厂搭建的试镜室里,李萱要面对一排“选角导演”,演一段莎士比亚的《麦克白》选段。
“亚裔女孩演麦克白夫人?”选角导演之一,一个戴眼镜的白人女性,在剧本里会这样说。
开拍前,米勒导演把李萱叫到一边:“这场戏最难的是,你要演出梅的‘不确定’——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演好,但她必须演。那种在自信和自卑之间摇摆的感觉。”
李萱想了想:“导演,我能改一点点表演吗?”
“怎么改?”
“原剧本里,梅是硬着头皮演完的。但我想...让她在表演过程中找到自信。”
“具体?”
“开始紧张,但进入角色后,逐渐忘记自己是亚裔,只记得自己是麦克白夫人。”李萱说,“然后在演完的瞬间,又变回梅,变回那个不自信的女孩。”
导演眼睛亮了:“试试!”
“Action!”
李萱走进试镜室,鞠躬,自我介绍。声音很小,眼神躲闪。
然后她开始演。起初很生硬,台词像背出来的。但演到“洗净你的手,披上你的睡衣”时,她突然变了——肩膀打开,声音压低,眼神变得锐利。
那一刻,她不是梅,也不是李萱,是那个野心勃勃的麦克白夫人。
演完,她停在原地,还沉浸在角色里。然后慢慢回过神来,肩膀垮下来,变回那个怯懦的亚裔女孩。
“谢谢。”她小声说,鞠躬,退出房间。
“卡!”导演喊,“漂亮!那种切换太自然了!”
这场戏一条过。中场休息时,扮演选角导演之一的女演员走过来:“李,你刚才的表演让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试镜的样子。我也是少数族裔,知道那种‘我不属于这里’的感觉。”
“你现在成功了。”李萱说。
“是啊,但花了二十年。”女演员拍拍她的肩,“你比我幸运,遇到了好导演,好项目。珍惜。”
下午的拍摄出了点意外。拍梅在唐人街被种族歧视者辱骂的那场戏时,扮演歧视者的群众演员,一个白人中年男性,在台词里加了剧本没有的词。
原剧本是:“滚回你的国家!”
他加了一句:“中国病毒!”
现场瞬间安静。李萱愣住了,但很快反应过来——梅这时候应该愤怒,但她不能发火,因为发火会被视为“情绪化的亚裔女性”。
她按照剧本,低头快步离开。但走了几步,突然转身,看着那个群众演员,很平静地说:“我出生在旧金山,这里就是我的国家。”
然后她指向街角的美国国旗:“看到那个了吗?它保护的是所有美国人,包括我。”
说完转身离开,步伐坚定。
“卡!”米勒导演走过来,脸色很难看。他看向那个群众演员:“谁让你加词的?”
“我...我觉得这样更真实...”群众演员有些慌。
“真实?”导演冷笑,“你被解雇了。现在,立刻,离开我的片场。”
处理完这个小插曲,导演把李萱叫到一边:“刚才那段临场反应很好,特别是那句‘这里就是我的国家’,比剧本里的处理更有力量。不过...你还好吗?”
“我没事。”李萱说,“在旧金山体验生活时,遇到过类似的事。梅应该也遇到过。”
导演看着她,突然说:“你知道吗,我选你不只是因为演技。还因为你有种韧性——被欺负了不哭哭啼啼,而是想办法反击。梅也需要这种韧性。”
接下来的拍摄顺利了很多。李萱逐渐找到节奏,和剧组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但国内那边,麻烦还在继续。
三天后,林小雨发来紧急消息:“萱姐,苏灵儿团队买通了几个非遗师傅,让他们在媒体上说我们‘压榨手艺人’、‘用文化做商业炒作’。现在热搜上全是负面新闻。”
李萱正在拍夜戏,趁着换场景的间隙回复:【证据收集齐了吗?】
【齐了!师傅们退出前签的合同、他们从苏灵儿团队收钱的转账记录、还有他们抄袭我们方案的对比图。】
【好,等我通知再放。】
她抬头,看到夜空中的月亮。明天是中秋节,剧组给华人演员放了半天假。
收工后,李萱没回酒店,而是去了洛杉矶的唐人街。虽然不如旧金山的规模大,但节日气氛很浓——灯笼挂满街道,月饼店的队伍排得很长。
她买了几盒月饼,回到酒店,给国内的团队、陈家人、还有几位非遗师傅都寄了。附的卡片上写着:“月是故乡明,手艺是根。中秋快乐。”
寄完快递,她坐在酒店房间的地板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非遗项目的所有资料——师傅们的工作照片,设计手稿,会议记录...
这些不只是商业项目,是她和团队、和师傅们一起守护的文化。
她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国内中秋节当天的上午十点(美国时间晚上七点),李萱更新了一条长微博。
标题是:《关于非遗项目,我想说的话》
内容没有控诉,只是平静地陈述:
· 项目初衷:让传统手艺被看见,让匠人被尊重
· 工作方式:与师傅们平等合作,按市场价支付报酬
· 遇到的困难:有人恶意挖角,抄袭设计,散布谣言
· 但最重要的是:师傅们的手艺还在,文化的根还在
她附上了九张图:师傅们工作的照片、设计原稿、合作合同的关键页(隐去隐私信息)、被抄袭方案的对比图、还有师傅们收到中秋礼物后发来的感谢语音转文字。
最后一段,她写道:“文化传承不是生意,是责任。但正因为是责任,才要堂堂正正地做。我们可以接受竞争,但不能接受恶意诋毁;可以接受批评,但不能接受颠倒黑白。这件事,我们会用法律手段解决。不为胜负,只为公道。”
微博发出后,李萱关掉电脑,去片场拍戏。
当天下午(国内时间),这条微博转发破百万。官媒跟进报道,非遗保护协会发声支持,网友们自发整理时间线,把苏灵儿团队的操作扒得清清楚楚。
晚上收工时,李萱打开手机,看到赵姐发来的消息:【赢了。苏灵儿团队删了所有相关通稿,那几个被买通的师傅公开道歉,承认收了钱。品牌方那边,埃洛伊丝女士来电话,说高层决定加大对我们项目的支持。】
李萱回复:【师傅们呢?那些退出的,愿意回来吗?】
【有三个愿意,另外两个...觉得没脸回来。】
【告诉他们,非遗项目的大门永远敞开。手艺比面子重要。】
放下手机,李萱长舒一口气。窗外,洛杉矶的夜空升起几盏孔明灯——是唐人街的中秋活动。
她突然想起《金山》剧本里的一句台词,是梅在电影最后说的:
“我曾经以为,要成功就要忘记自己从哪里来。但现在我知道,只有记住从哪里来,才知道要往哪里去。”
这句话,她以前不太懂。现在懂了。
手机又响了,是米勒导演发来的消息:【明天拍电影最后一场戏,梅站在金门大桥上那段。准备得怎么样?】
李萱回复:【准备好了。】
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从北京到旧金山,从威尼斯到好莱坞,这条路她走了很久。
但路还长。
她笑了笑,关掉灯。
明天,还要拍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