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机的身影消失在废墟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然而,弘福寺中央那惊世骇俗的景象,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每一个窥探者的视网膜上,烫在他们的灵魂深处。
月光清冷,毫不吝啬地倾泻在那片狼藉之地,将每一个细节都照得纤毫毕现。断壁残垣如同沉默的墓碑,环绕着中央那片被暴力重塑的土地。而在那片土地的正中央,两条穿着破损青衫、沾满泥土的人腿,无力地指向天空。
那是石之轩的腿。
曾经以幻魔身法踏遍九州、令无数高手闻风丧胆的双腿,此刻却像两截枯朽的树枝,被随意地、倒栽葱式地“种”在破碎的地里。偶尔,那腿还会极其轻微地抽搐一下,证明着这具躯体的主人尚未完全断气,仍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与屈辱。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整个区域,甚至蔓延到了远处那些隐藏着的身影周围。
“呃……”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喉咙被扼住的干呕声,从某个阴暗角落传来。那是一位魔门的小头目,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并非没有见过血腥,魔门中酷刑折磨屡见不鲜,但眼前这一幕……这已经超出了酷刑的范畴。这是一种将强者尊严、人格、乃至存在意义都彻底碾碎、践踏进泥沼的极致羞辱!视觉和精神的冲击力,让他这个自诩心狠手辣的魔徒都感到肠胃翻涌,几欲崩溃。
更远处,一棵古树的阴影下,阴后祝玉妍僵立原地。她那妩媚动人的脸庞此刻毫无血色,精致的五官微微扭曲,一双美眸死死盯着废墟中央那两条腿,瞳孔收缩到了极点。她与石之轩恩怨纠缠半生,爱过、恨过、也无数次想过要亲手杀死他。但当石之轩真的以这样一种方式“伏法”时,她感受到的不是快意,而是一种彻骨的寒意,一种物伤其类的惊惧。
那和尚……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这已经不是杀人,这是诛心!是比魔门最残忍的刑罚还要酷烈千百倍的惩戒!石之轩纵然该死,但一代邪王,落得如此下场……祝玉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遍体生寒。她下意识地环抱双臂,第一次对这个她原本还想利用、甚至带着几分轻视的“妖僧”,产生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另一侧,婠婠藏身于一段断裂的墙壁之后,她同样玉容失色,呼吸急促。她那颗玲珑剔透的魔女之心,此刻也完全被震撼和茫然所充斥。她原本以为辩机最多是废了或者杀了石之轩,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这般匪夷所思的景象。
“种……种进去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看着那两条腿,仿佛能感受到石之轩此刻正在地下承受的那种窒息、黑暗、以及尊严尽丧的极致痛苦。这和尚的手段,简直……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狠辣?残暴?不,这些词都太肤浅了。这是一种近乎天真的、却又残酷到极致的恶作剧,是孩童踩死蚂蚁般的随意,是神佛俯瞰众生般的漠然。他比邪王,更邪!
正道阵营那边,气氛同样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师妃暄站在一处较高的残垣上,夜风吹拂着她的白衣,她却感觉不到丝毫飘逸,只觉得浑身冰冷。她的“剑心通明”此刻一片混乱,眼前那荒谬而残酷的景象,不断冲击着她的道心。惩奸除恶是正道本分,但……如此手段,与魔何异?不,甚至比魔更甚!魔杀人,尚且有目的,有情绪。而那辩机,他做下如此惊世骇俗之事,脸上却无喜无悲,仿佛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种漠然,比任何狰狞的杀意都更令人胆寒。
她身旁的几位少林圣僧,更是目瞪口呆,半晌无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地指着那片废墟中央,想要斥责“有伤天和”、“违背佛理”,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景象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们自幼修习佛法,讲究降魔手段亦要心存慈悲,即便镇压,也多是封禁、度化。何曾见过……何曾想过……能将人如同作物般“种”在地里?这简直是亵渎!对生命,对武道,对一切既有规则的亵渎!
“阿弥陀……佛……”另一位僧人艰难地宣出佛号,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不确定和动摇。这声佛号,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如此讽刺和无力。
天策府的密探,强忍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用颤抖的笔在纸上记录着,墨迹都因手的颤抖而显得凌乱:“……目标离去后,现场遗留石之轩,呈倒立栽入地底状,仅余下肢暴露……生命体征微弱……此举……此举极度异常,极具震慑效果,观者无不骇然……其对敌手段,已无法以常理度之……”
就在这万籁俱寂,所有人都被那“人形盆栽”震慑得心神摇曳之际——
“呵……”
一声极轻、极淡,仿佛带着些许玩味笑意的叹息,突兀地在寂静的夜空中响起。
这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隐藏者的耳中,如同就在他们身边发出一般!
所有人悚然一惊,汗毛倒竖!
是辩机!他还没走?!或者说,他一直在某个地方,看着他们的反应?
只见那片废墟的边缘阴影处,辩机的身影不知何时又悄然浮现。他并未看向被种在地里的石之轩,而是微微侧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黑暗,精准地扫过祝玉妍、婠婠、师妃暄、少林僧侣、天策府密探……所有潜藏者所在的方位!
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那副悲天悯人般的“圣僧”表情,但嘴角却勾起了一抹与表情截然相反的、充满悍匪气息的、冰冷而戏谑的弧度。
他对着那无边的黑暗,对着那些惊骇失声的强者们,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
没有言语。
但那个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极致的轻蔑,一种掌控一切的嘲弄。
仿佛在说:看清楚了?这就是与贫僧为敌的下场。
然后,他的身影再次缓缓融入阴影,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废墟,以及废墟中央那具耻辱的“人柱”。
还有那些隐藏在黑暗中,遍体生寒,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各方强者。
今夜,他们目睹的,不仅仅是邪王的陨落。
他们见证的,是一个比邪王更邪、比魔王更魔的……怪物,在这长安城中,肆无忌惮地展露其狰狞的一角。
众强失声,唯有夜风呜咽,如同亡魂的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