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信贷……郑闲。”
来者的声音，像两块被河水浸泡了亿万年的朽木在摩擦，干涩，沙哑。
斗笠抬起，露出一张无法分辨性别，也无法分辨年龄的脸。那张脸上，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一张嘴，和一片光滑的皮肤。
“摆渡人。”郑闲缓缓吐出对方的身份。
冥河的看守者，迷途之魂的引导者，一个游离在所有宇宙秩序之外的古老存在。
她从不参与任何交易，只负责“回收”那些被世界遗忘的“垃圾”。
“你的账本，该更新了。”摆渡人开口，声音直接在郑闲的意识中响起，“有一笔烂账，你没处理干净。”
郑闲的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他经手的每一笔账，都经过了最精密的计算，确保没有任何残余。
烂账？
不可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平静地回应。
摆渡人没有争辩。
她伸出手。
掌心之上，一团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灵魂之火，在轻轻摇曳。
那火焰的形态……
郑被格式化的灵魂，居然还有残渣剩下？并且，漂流到了冥河？
“一个被‘格式化’的灵魂碎片。”摆渡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本该彻底消散，回归本源。但它……似乎对某个‘坐标’，有着极强的执念。这执念，让它在湮灭的风暴中，维持着一丝不灭的真灵。”
她说的，是陈景。
郑闲的脸色，第一次，有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阴沉。
这是一个他从未预料到的变数。
一个足以颠覆他完美计划的，致命变数。
郑闲的思维核心，一个由纯粹算力与规则构筑的领域，正以前所未有的功率疯狂运转。
亿万条数据流如星河倒卷，每一条都代表着一笔已完成的交易，一个被清算的灵魂。他试图在这些浩如烟海的记录中，找到那个名为“陈景”的漏洞。
找到了。
编号734-b-8829。
客户：陈景。
贷款内容：一次“奇迹”的发生权。
抵押物：自身存在的全部概念，包括灵魂、因果、记忆以及所有时间线上的投影。
贷款用途：拯救一个名为“林薇”的碳基生命体。
状态：已结清。抵押物已于3.7个标准宇宙时前完成“格式化”处理，能量已回收。
一切流程都完美无瑕，符合“轮回信贷”的最高操作标准。问题不在于流程，而在于抵押物本身。
“执念……”郑闲的意识中咀嚼着这个词。
这是一个他极力避免的变量。在他的系统里，爱、恨、执念，这些都是混乱且低效的情绪垃圾，是本该在“格式化”第一阶段就被彻底清除的冗余数据。
然而，陈景的执念，竟然突破了他的系统壁垒。像一株生长在数据荒漠里的铁线草，坚韧，顽强，不合逻辑。
“这块灵魂碎片，”摆-渡人那毫无感情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郑闲的运算，“它在我的河里，造成了小小的拥堵。亡魂们绕着它走，因为它的温度，对于它们来说，太过灼热。”
她顿了顿，那张光滑无面的脸转向郑闲，仿佛有无形的目光刺来。
“这不合规矩。冥河，只收容冰冷的东西。”
郑闲关闭了内部的数据流。表面上，他依然平静，甚至连指尖都没有一丝颤抖。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由规则构成的“身体”，正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摆渡人不是来谈判的。她是来发布通告，或者说，最后通牒。
“一个微不足道的系统漏洞而已。”郑闲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稳与漠然，“任何系统都有容错率。我会立刻启动‘坏账清理’的备用协议，将这块碎片彻底湮灭。”
他试图将问题定性为一次简单的技术故障，一个可以轻松修复的bug。
“不。”
摆渡人直接否定。她的回答简单，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
“它现在在我的船上。在冥河的领域里。你的任何力量，都无法直接触及它。”摆-渡人的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宇宙真理，“你把它带来了，你就得负责把它带走。或者，让它心甘情愿地……熄灭。”
郑闲的思维停滞了0.001秒。
这是赤裸裸的敲诈。
将一个被冥河庇护的灵魂碎片取回？其难度不亚于从时间的起点捞出一滴特定的水。让它自愿熄灭？那意味着必须消除它执念的根源。
两种选择，都意味着巨大的成本，以及无法预估的风险。
“你的意思是，我需要亲自去处理这个‘坐标’？”郑闲的语气冷了下来。
“我只负责摆渡，不负责解释。”摆--渡人伸出那只托着灵魂火焰的手，“你看，它又亮了一些。似乎是感受到了你的……关注。它在呼唤那个坐标。”
郑闲顺着她的指向看去。
那豆大的灵魂火焰，确实比刚才更明亮了一丝。火焰的顶端，甚至隐隐约约延伸出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金色丝线，指向虚空的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就是林薇所在的坐标。
该死！
这个灵魂碎片，就像一个坐标发射器，正在向整个虚空广播一个异常信号。如果被其他同样游荡在宇宙秩序之外的“存在”捕捉到……
比如那些专门吞噬异常灵魂以壮大自身的“虚空猎食者”，或者那些对“轮回信贷”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
届时，他面对的，就不仅仅是一个摆渡人了。
他完美的商业闭环，将出现一个无法弥合的缺口。所有隐藏在黑暗中的豺狼，都会循着血腥味扑上来。
郑闲第一次感受到了棘手。
他习惯了掌控一切，习惯了用绝对的算力去规划最优解。但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无法用数据量化的古老存在，和一个由纯粹情感驱动的逻辑炸弹。
他沉默着，光秃秃的办公室里，只有那艘乌篷船下浑浊的河水在无声流淌，散发着腐朽与终结的气味。
“我需要时间。”最终，郑闲开口。这是一种妥协。
“时间，在我的河里，是最不值钱的沉淀物。”摆渡人说道，“但，可以。我给你12个沙漏时。”
她那光滑的脸上，嘴巴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每个沙漏时，代表一个纪元的流逝。在我的船上，我有足够的耐心。”
说完，她手中的竹篙轻轻一点。
那团灵魂之火从她掌心飘起，飞向郑闲。
郑闲下意识地想避开，但那火焰仿佛无视了空间与规则，直接印在了他的手背上。
没有温度，没有触感。
只有一个暗淡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火焰印记。
“一个信标。”摆渡人的声音变得飘忽，“当它彻底熄灭时，我会认为你违约了。届时，我会把它……扔进所有亡魂的嘴里。让亿万亡魂的怨念，去‘品尝’它的执着。那动静，应该会很大。大到……足以吸引很多‘观众’。”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郑闲看着手背上的印记，这个印记就像一个倒计时器，更像一个枷锁。
他无法摆脱它，除非解决陈景的执念。
“交易成立。”郑闲缓缓吐出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
摆渡人似乎满意了。
她不再多言，乌篷船调转船头，竹篙再次点在虚空之中，悄无声息地划开一道涟漪。
浑浊的冥河与破旧的乌篷船，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缓缓退回无尽的虚无之中。
“滴答、滴答”的水声消失了。
郑闲的“办公室”再次恢复了绝对的死寂。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像。良久，他抬起手，看着手背上那个暗淡的火焰印记。
他的思维核心，已经完成了超过十亿次的推演。
结论只有一个：摆渡人，不可力敌。她的存在，超越了当前可观测宇宙的规则体系。
那么，只能遵守“交易”。
解决问题。
解决掉产生问题的……根源。
“林薇。”
郑闲的意识中，这个名字被调取出来。
光幕在他面前展开，上面是关于这个碳基生命体的所有信息。
照片上的女孩，笑容明媚，眼神清澈，充满了生命力。对于郑闲来说，这不过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数据组合。
但在陈景的灵魂碎片看来，这却是整个宇宙存在的唯一意义。
“情感……真是最低效、最不稳定的算法。”
郑闲轻声自语。
他伸出手指，在光幕上轻轻一点。
一份新的任务指令被生成。
【任务名称：坏账源头清理】
【任务目标：清除坐标‘盖亚-7c-433’上的生命体‘林薇’】
【任务等级：低（预计无超凡力量反抗）】
【执行者：‘乌鸦’】
【要求：绝对的物理性与概念性双重抹除。确保目标在所有时间线上‘自然’消失，不引发任何因果涟漪。】
【时限：10个沙漏时】
他留下了2个沙漏时的冗余，以备不测。
指令发出。
在某个遍布霓虹与钢铁的赛博朋克城市，一个正在酒吧擦拭着仿生手臂的男人，眼中的红光闪烁了一下。
他放下酒杯，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走出酒吧，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他的代号，正是“乌鸦”。
郑闲关闭了光幕。
他看着手背上的火焰印记，眼神冰冷。
他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更不喜欢被威胁。等这次的风波过去，他需要重新评估“轮回信贷”的风控模型。
必须加入一个新的参数——“执念强度”。
任何抵押物，一旦执念强度超过阈值，都将被列为最高风险等级，或者……直接拒绝交易。
他不会允许同样的错误，发生第二次。
林薇觉得最近自己有点奇怪。
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她总是在发呆。开会的时候，ppt上的字会突然变得模糊，她的思绪会飘到九霄云外，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感，仿佛……弄丢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
她想不起来。
越是努力去想，头就越疼。
就像现在，她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明明是熟悉的街道，她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路灯昏黄，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晚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她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看着她。
可每次回头，都只有空荡荡的街道。
“错觉吧……”林薇拍了拍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最近项目压力大，估计是太累了。
她加快了脚步，只想赶紧回到自己那个温馨的小公寓。
就在她即将穿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人行道时，一辆黑色的悬浮车，毫无征兆地从拐角处冲了出来，引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车灯雪亮，刺得林薇睁不开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她能清晰地看到车头那冰冷的金属光泽，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在原地，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完了。
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然而，就在悬浮车即将撞上她的前一刹那。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不是撞到人的声音，而是……轮胎爆裂的声音。
失控的悬浮车猛地一甩尾，擦着林薇的衣角，狠狠地撞在了路边的消防栓上。水柱冲天而起，在路灯下洒下漫天晶莹。
林薇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看着那辆撞得变形的车头，又看了看自己，毫发无伤。
劫后余生的庆幸，让她浑身发抖。
“真……真好运啊……”她喃喃自语。
悬浮车的车门打开，一个醉醺醺的司机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嘴里还在咒骂着什么。
周围的路人也围了上来，议论纷纷。
没有人注意到，在街对面的大楼楼顶，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一个奇特装置。
他就是“乌鸦”。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
任务失败了。
就在他通过远程装置引爆悬浮车反重力稳定器的前一秒，目标的轮胎……自己爆了。
巧合？
乌鸦不相信巧合。
他的电子眼以每秒一千帧的速度回放着刚才的画面。
他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