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家主,”崔安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天……或许真的要塌了。郑闲,派人送来了拜帖。”
书房的窗户“吱呀”一声被从内推开,露出一张古井无波的脸。那正是清河崔氏的家主,崔玄。
他年近六旬,头发已然花白,但面色红润,双目开阖间精光四射,丝毫不见老态。
他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长袍,手中还握着一杆紫竹狼毫笔,笔尖的墨汁尚未干透。
他的目光落在崔安手中的那份拜帖上,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问道:“哦?他说了什么?”
崔安不敢怠慢,连忙将那份拜帖双手奉上。
崔玄没有接,只是扫了一眼那封口上张扬霸道的“郑”字,便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窗外的竹林,仿佛那拜帖上的内容,还不如一阵风过竹梢有趣。
“念。”
他只吐出了一个字。
“是。”
崔安连忙展开拜帖,一字一句地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
“闻崔公清望,闲心向往之。今于城外翠云楼备薄酒一席,欲与公同登高楼,共赏风云。开锣在即,盼君莅临。——晚辈郑闲,拜上。”
念完之后,整个听雪园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崔玄依旧一动不动,宛若一尊雕塑。
崔安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他跟了家主三十年,太了解家主了。
他越是平静,心中掀起的波澜便越是巨大。
“共赏风云……开锣在即……”
崔玄终于开口,他慢慢地咀嚼着这八个字,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好大的口气,好狂的后生。他这是在告诉我,这清河县的戏台子,他已经搭好了,就看我崔氏,是上去当个看客,还是当个被唱的丑角了。”
“家主,此子断不可小觑!”
崔安急切地说道,“就在半个时辰前,县衙传来消息,县令王普……被他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斩了!罪名是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如今,整个县衙,连同县里的三百县兵,全都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王普?”
崔玄的眉头终于微微蹙起,“太原王氏的旁支子弟,朝廷任命的命官,他说斩就斩了?谁给他的胆子?”
“他……他伪造了一份……一份御史台的密令。”
崔安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这个消息本身就带着千钧之力,“还罗列了王普的十大罪状,每一条都有人证物证。城里的百姓,如今都视他为青天大老爷,对他感恩戴德。”
“呵呵,好一个伪造密令,好一个青天大老爷。”
崔玄冷笑一声,手中的毛笔在砚台上轻轻一点,转身回到书案前,笔走龙蛇,在面前的宣纸上写下了一个巨大的“势”字。
那一捺,拉得极长,锋锐如刀,仿佛要将纸张划破。
“他不是在问我们如何站队。”
崔玄将笔放下,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股洞悉一切的锐利,“他是在造势。杀官是立威,收拢县兵是掌权,安抚百姓是得民心。威、权、民心,三者合一,这便是他造的‘势’。如今,他的势已初成,这封拜帖,不是考卷,是战书。他是在告诉我们崔氏,顺他者昌,逆他者……便如那王普一般。”
崔安听得冷汗涔涔,他只看到了郑闲的狂妄和危险,却没想到家主已经将对方的每一步都看得如此透彻。
“那……家主,我们该如何应对?此子行事乖张,无法无天,简直就是个疯子!我们若是与他为伍,无异于与虎谋皮,甚至可能会被他拖下水,背上谋逆的罪名!”
“谋逆?”
崔玄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这天下,姓李。但他长安的李家,管得到我清河的崔氏吗?王普死了,太原王氏自然会派人来查。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这郑闲,就是一把已经架在我们脖子上的刀。”
他顿了顿,沉声下令:“去,把文柏、文远,还有阿勇,都叫到议事堂来。”
“是!”
崔安不敢耽搁,领命快步退下。
很快,崔氏的议事堂中,灯火通明。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主位上,崔玄闭目养神,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左手边,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文士,面容儒雅,眼神深邃,正是崔玄的长子,崔文柏。
他如今在州府任职,是个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的人物。
他下首,是次子崔文远,比他小上几岁,身形微胖,脸上总是带着和气的笑容,主管着崔氏遍布各地的产业,是个精明的商人。
而右手边,则坐着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青年,他便是崔安提到的“阿勇”,崔玄的侄子,崔勇。
他从小习武,勇力过人,负责崔氏的护院家丁,性如烈火。
崔安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然后将那份拜帖呈放在了中央的桌案上。
“岂有此理!”
崔勇第一个拍案而起,他双目圆瞪,怒喝道,“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泥腿子,也敢如此猖狂!杀了朝廷命官,还敢给我崔家下战书?伯父,给我三百精锐家丁,我这就去翠云楼,把他的人头给您提回来!让他知道,我清河崔氏的门楣,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挑衅的!”
“阿勇,坐下!”
崔文柏眉头紧锁,沉声呵斥道,“莽夫之勇!你可知那郑闲是什么人?他敢当众斩杀王普,身边岂会没有防备?你这样贸然前去,不是去取他的人头,是去送我们崔家的人头!”
“大哥,你就是太瞻前顾后了!”
崔勇梗着脖子反驳道,“我们崔家在清河立足数百年,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鸟气?他再厉害,能有几个人?我们崔家光是护院家丁就有上千人,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难道还怕他一个竖子不成?”
一直笑眯眯的崔文远此时也收起了笑容,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说道:“阿勇,大哥说得对,此事不能只凭血气之勇。我倒觉得,这郑闲有些意思。我查过他,大概是半年前出现在清河县的,先是开了个小酒馆,卖一种叫‘烧刀子’的烈酒,生意火爆至极,短短一个月就赚了我们崔家酒坊一年的利。后来,他又弄出了什么香皂、白糖,每一样都是日进斗金的买卖。此人,要么背后有高人指点,要么……他就是个妖孽。”
崔文柏点了点头,接过话头:“不错。他赚钱的手段只是其一,更可怕的是他笼络人心的本事。他手下那批人,原本都是城里的泼皮无赖,或者快饿死的流民,如今个个对他死心塌地。这次他敢杀王普,就是靠着这些人冲进县衙的。此人,有枭雄之姿,绝非池中之物。”
“枭雄?我看是乱臣贼子!”
崔勇依旧不服气,“大哥,二哥,你们就是想得太多!管他是什么人,在清河这地界,是龙他得盘着,是虎他得卧着!我们崔家一句话,就能让他所有生意关门大吉,让他寸步难行!何须跟他虚与委蛇?”
“愚蠢!”
崔文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此一时彼一时。以前可以,现在不行了。他已经掌控了县衙,掌控了县兵,他现在是清河县实际上的‘官’!我们若是用商业手段打压他,你信不信他明天就敢以‘通匪’的罪名,带着县兵来抄了我们的家?”
“他敢!”
崔勇气得满脸通红。
“他为什么不敢?”
崔文柏反问道,“他连太原王氏的脸都敢打,难道还怕我们清河崔氏?”
议事堂内,争吵不休。鹰派与鸽派,针锋相对,谁也说服不了谁。
……
与此同时。
城外的翠云楼,早已被郑闲的人清场。
整座三层高的酒楼,灯火通明,却安静得只听得见风声。
顶楼的雅间内,郑闲正临窗而坐。
他一身青衫,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面容俊朗,眼神深邃得如同夜空。
桌上,温着一壶酒,摆着两副碗筷。
他对面,空无一人。
一个身材精悍的汉子,正是之前去崔府送拜帖的那人,他叫郑大,是郑闲最早收拢的心腹。
“公子,您就这么确定,那崔家的老狐狸会来?”
郑大有些不解地问道,“我瞧着崔府那架势,守备森严,规矩大得很。万一他们不把您放在眼里,直接派兵来剿了我们怎么办?”
郑闲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脸上露出一抹自信的笑容:“他会来的。”
他将目光投向远方,清河县城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崔玄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枭雄。一个真正的枭雄,最懂得审时度势。”
郑闲淡淡地说道,“如今的清河县,是一潭死水。崔家看似风光,实则已经到了瓶颈。他们就像一头沉睡的狮子,虽然强大,却也失了锐气。而我,就是一条闯进他领地的饿狼。”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沾了点酒水,画了一个圈。
“饿狼来了,睡狮只有两个选择。”
他用手指在圈内点了一下,“要么,拼尽全力,将饿狼咬死,但自己也可能元气大伤,被旁边觊觎已久的鬣狗趁虚而入。”
他又在圈外点了一下,“要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分一块肉给饿狼,与狼共舞,借助狼的凶性,去撕咬其他的猎物,将整个猎场都变成自己的。你说,一头聪明的狮子,会怎么选?”
郑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公子的意思是,崔家会选择和我们合作?”
“不,不是合作。”
郑闲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是臣服。我要的,不是一个平起平坐的盟友,而是一个能够为我所用的,最锋利的工具。”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轻声说道:“时间,差不多了。那头老狮子,该做出决定了。”
……
崔府,议事堂。
争吵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主位上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老人身上。
崔玄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不再有丝毫的波澜,只剩下一种如山岳般沉稳的决断。
“阿勇,”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心头一凛,“你去,从护院中挑选五十名最精锐的好手,披甲,执锐,在府外候命。”
崔勇精神一振,以为家主终于要动武了,立刻应道:“是!伯父!”
“文远,”
崔玄又看向二儿子,“你立刻去账房,备上一份厚礼。黄金千两,上等绸缎百匹,再把我珍藏的那对前朝的白玉狮子也带上。”
崔文远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是,父亲。”
最后,崔玄的目光落在了长子崔文柏的身上:“文柏,你随我同去。”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父亲!不可!”
崔文柏失声叫道,“翠云楼如今就是龙潭虎穴,那郑闲心狠手辣,您万金之躯,怎能亲身犯险?要去,也该是孩儿去!”
“伯父,三思啊!”
崔勇也急了,“要去也是我去!我带人冲进去,定能护您周全!”
“都闭嘴!”
崔玄猛地一拍桌子,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轰然散开,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冷冷地说道:“你们以为,郑闲这杯酒,是请你们谁喝的吗?他帖子上写的,是‘崔公’!是我崔玄!”
“他敢摆下这场鸿门宴,我若是不敢去,那我崔氏百年清望,从今夜起,便是个笑话!我倒要去亲眼看看,这个敢在清河县翻云覆雨的后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眼神锐利如鹰。
“他要唱戏,我便去给他捧个场。”
“他要共赏风云,我便去看看,他掀起的这风云,究竟能有多大!”
说罢,他不再理会众人的劝阻,大步流星地向堂外走去。
月光下,他花白的头发被风吹起,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与决绝。
清河崔氏这头沉睡的雄狮,终于被惊醒了。
他要去见的,不是一个晚辈,而是一个对手。
一个,足以让他亲自出马的对手!
翠云楼外,长街寂静。
今夜的翠云楼,没有了往日的靡靡之音与莺声燕语,甚至连一盏多余的灯笼都未曾点亮。
只有大门顶上两盏白色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光线惨白,将整座楼阁映照得如同蛰伏于黑暗中的巨兽,透着一股森然的鬼气。
崔玄的马车缓缓停下。
崔勇带着五十名披坚执锐的崔家护院,如一尊尊铁塔般矗立在街口,冰冷的甲胄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幽寒光,肃杀之气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