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贯。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这或许是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巨款。但对于一个在朝为官,哪怕只是一个从七品下的主簿,也绝不至于拿不出来。
除非,这笔钱的来路,本就见不得光。
郑闲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却无半分笑意。
有趣。
这位周主簿,在将作监这种油水丰厚的衙门里,他却混得如此落魄,要么是真的清廉如水,要么就是个被排挤在外,捞不到半点好处的倒霉蛋。
一个清廉的官员,会去崔明远的铺子借三百贯高利贷?
郑闲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不可能。
那么,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了。
一个在官场上郁郁不得志,又急需用钱的倒霉蛋。
这样的人,最好控制。
郑闲不紧不慢地走出店铺,顺手将门板虚掩上。他没有立刻追上去,只是远远地缀着那个仓皇的背影。
周文显然慌了神,一路上好几次猛地回头,眼神惊恐地四下扫视,像一只被猎鹰盯上的家雀。
他根本没注意到,真正的猎人,正以一种闲庭信步的姿态,悠然地跟在他身后,与街上的行人毫无二致。
长安城的街道纵横交错,周文却专挑那些偏僻狭窄的巷子钻。
越走,周遭的景象便越是破败。
从朱雀大街两侧高门大户的威严,逐渐变成了寻常里坊的喧嚣,最后,连那份喧嚣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霉味与贫穷的死寂。
最终,周文在一个几乎快要坍塌的院门前停下了脚步,他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跟踪后,才飞快地推开门闪了进去。
郑闲站在巷口,看着那扇破旧的木门,门轴转动时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哀鸣,仿佛在诉说着这家主人的窘迫。
院子里,隐约传来女人压抑的咳嗽声,和孩童细弱的哭闹。
将作监主-簿的府邸?
郑闲心中冷笑。
这地方,怕是连城里富户家的下人房都不如。
他没有急着上前,而是耐心地在巷口的阴影里等了一炷香的功夫。
他在等,等周文那颗被惊吓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稍稍平复下来;也在等,等院内那绝望的气氛,将他最后一点侥幸和硬气彻底消磨干净。
时机差不多了。
郑闲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踱步到那扇破门前,抬手,不轻不重地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三声闷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院内的咳嗽声和哭闹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过了许久,那扇破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周文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出现在门后,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是郑闲时,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主簿,别来无恙?”
郑闲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语气温和得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在叙旧,“在下郑闲,刚刚盘下了崔郎君在西市的铺子。有些旧账,想找周主-簿对一对。”
他的目光越过周文的肩膀,轻飘飘地扫了一眼院内的景象。
一个用木板和茅草搭起来的简陋厨房,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妇人正捂着嘴剧烈地咳嗽,旁边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正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门口。
周文的身子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关门,将这一切窘迫都挡在门外。
但郑闲的一只脚,已经不着痕迹地卡在了门缝里。
“周主簿,这是不欢迎我进去坐坐?”
郑闲的笑意未减,但眼神已经冷了下来,“三百贯,不是小数目。崔go公子走得匆忙,很多事情没交代清楚。我这个人呢,做生意最讲究和气生财。不过,要是账目上出了什么纰漏,或者……有人想赖账,那我手底下那些讨债的伙计,可就没我这么好说话了。”
“我……我没有!”
周文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那笔钱……我会还的!请……请再宽限几日!”
“宽限?”
郑闲轻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周主簿,你觉得你这府上,有什么东西是值三百贯的吗?”
这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周文的心口上。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辱、愤怒、恐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郑闲看着他这副样子,知道火候到了。
他嘴角的笑意变得玩味起来,语气也从冰冷的威胁,转为一种循循善诱的蛊惑。
“我不想怎么样,”他缓缓说道,“我说了,和气生财。钱,我不急着要。我只是有些好奇,堂堂将作监主簿,怎么会缺这三百贯?”
他顿了顿,看着周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听说,将作监最近要为十六王宅重修屋舍,采买木料石材,这可是个大工程啊……周主簿身在其中,难道就没有一点……门路吗?”
“门路”二字,如同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精准地刺入了周文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经。
他的脸瞬间由猪肝色转为死灰,冷汗“唰”地一下就浸透了后背的单衣。
他猛地后退一步,仿佛想与郑闲拉开距离,也仿佛想与那两个字代表的深渊拉开距离。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我听不懂!”
周文的声音尖利而虚弱,充满了色厉内荏的惊慌。
他想关门,但郑闲的身影如同山岳一般堵在门口,那和煦的笑容在他眼中,比恶鬼的狞笑还要可怖。
“听不懂?”
郑闲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周主簿,你我都是聪明人,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朝廷拨给十六王宅的修缮款,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从户部到将作监,再从你们这些主簿的手里分派到下面采买的各个环节,一层层过下来,能刮下多少油水,能有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周主簿,你不会告诉我,你当了这么多年主簿,手上干净得能捧着给菩萨上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