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日的午后,天色是那种特有的、高远而澄澈的灰蓝,阳光已失了盛夏的灼烈,变得温吞而明亮,透过新糊的雪白窗纸,在堂屋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上投下一片片菱形的、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新宅特有的、混合了木料清漆与干燥泥土的微凉气息,前院偶尔传来小贝带着大宝、二宝在阳光下嬉戏追逐的细碎爪音和稚嫩吠叫,更衬得堂屋内的宁静有种沉淀下来的安稳。
我独自坐在堂屋那张崭新的八仙桌旁,背脊挺直,目光专注地落在面前摊开的一叠厚厚纸张上。指尖无意识地捻过纸页边缘,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这是我用了好几天时间,结合记忆中的商业知识和这段时间对本地市场的观察,呕心沥血写就的《画柳家具坊合作经营策划书》。从合作总纲、利润分成计算细则、组织架构人事管理,到营销策略、运营流程、风险应对,林林总总,力求详实周全。
墨迹早已干透,字迹是我努力板正却仍带一丝稚气的楷书。我逐字逐句地再次审阅,心里默默推敲着每一个条款是否还有漏洞,每项开支是否合理,分成方式是否足够清晰且能保障双方长远利益。柳二叔虽是人品敦厚、手艺精湛的实在人,但合作是合作,情分归情分。白纸黑字,章程明晰,才能避免日后可能产生的龃龉,让这份基于信任的合伙走得更加稳健长远。
阳光缓慢地在纸面上移动,将墨字照得有些晃眼。我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有些酸涩的眼角,端起手边微温的茶水抿了一口。茶是普通的山茶,味道略显粗粝,却提神。心里那根弦微微绷着,既有对即将展开的事业的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毕竟,这是我真正意义上,试图将另一个世界的知识落地于此世的第一次重要尝试。
就在这静谧的等待中,前院大门的方向,传来了几下不轻不重、却足够清晰的叩门声,紧接着是柳二叔那洪亮中带着爽朗笑意的嗓门,穿透秋日午后宁静的空气,清晰地传了进来:
“画丫头!在家吗?二叔我来啦!”
声音里透着熟稔和一丝掩不住的急切。我精神一振,立刻放下茶杯,将摊开的策划书快速整理好,摞成一叠,用手掌压了压边角。几乎是同时,我听到隔壁娘的房间传来轻微的响动,以及从通往后院连廊处传来的、哥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来啦!柳二叔,稍等!”我扬声应道,声音尽量放得清脆平稳,起身快步走向堂屋门口。
穿过短短的连廊,来到前院。阳光毫无遮挡地洒下来,有些刺目。小贝带着大宝和二宝蹲在影壁旁,好奇地看着大门方向。我走过去,深吸一口气,拔开门闩,缓缓拉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门外,柳二叔正站在那里。他今日显然特意收拾过,穿着一身半新的藏青色细布短褂,同色长裤,裤脚扎进厚实的棉袜里,脚上一双干净的千层底布鞋。头发梳得整齐,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脸上带着惯有的、因长年劳作而显得黝黑红润的笑容,眼神明亮,额角甚至因为赶路而渗着细密的汗珠。他手里没拿东西,只是背着手,身板挺得笔直,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又透着一股工匠特有的扎实劲儿。
“柳二叔!”我脸上绽开笑容,侧身让开,“快请进!就等您呢!”
“哎!”柳二叔笑着应了一声,迈过高高的门槛,目光不由自主地先扫了一眼这气派宽敞的前院,眼中掠过一丝与有荣焉的赞叹,随即收敛,跟着我朝堂屋走去。边走边道:“画丫头,你这新宅子是越看越气派!我那些老伙计回去后,可没少夸!”
“都是柳二叔和各位师傅手艺好。”我谦虚地回应,引着他走进堂屋。
堂屋里,娘已经在了。她坐在八仙桌一侧的椅子上,身上是那身藕荷色的家常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那支錾了“秀娥”二字的金簪,脸上带着温婉而得体的笑容,朝柳二叔点了点头:“柳二兄弟来了,快坐。狗蛋,给你柳二叔倒茶。”
哥哥正从通往后院的门口进来,闻言连忙应了一声,快步走到桌边,拿起温在炭炉上的陶壶,给柳二叔面前的粗瓷茶杯斟上热茶。他自己也拉过一张凳子,在娘的下首坐了,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而认真的神情,目光在我和柳二叔之间转动。
“嫂子,狗蛋,画丫头,都别客气。”柳二叔在八仙桌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却没急着喝,目光落在我放在桌上的那叠纸上,眼中好奇与期待交织,“画丫头,你在信里说有个详细的章程……”
“是的,柳二叔。”我坐回主位,将那份策划书推到柳二叔面前,神色郑重起来,“关于咱们合伙开家具坊的事,我仔细想了几天,也参考了一些……嗯,以前偶然看过的杂书里的法子,写了这份‘计划书’。里面把我能想到的方方面面,比如怎么合伙、钱怎么分、铺子怎么管、人怎么用、活怎么干、东西怎么卖,还有可能会遇到什么麻烦、该怎么应对,都大致列了出来。您先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或者觉得不妥当地地方,咱们一块儿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