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乃渤海重镇,始设于大唐武德四年,府治文登,隶属河南道。至宋政和元年,属京东东路,辖蓬莱、黄县、牟平、文登四县,府治蓬莱。明太祖朱元璋驱除蒙元,恢复汉家衣冠,于洪武九年升登州为府,辖黄县、莱阳等七县,治所仍设于蓬莱。及至明末,为防御建奴可能的海上侵袭,天启元年,山东巡抚辖下分设登莱巡抚,登州与莱州二府同归其统辖。
眼前的登州府城,周长九里,按明制一里约合五百五十四米计算,城垣绵延近五千米。城墙高约十一点二米,厚度约六点四米,巍然耸立。四座城门依东南西北顺序,分别为“春生”、“朝天”、“迎恩”、“镇海”。护城河宽两丈,深一丈,折合宽约六点四米,深约三点二米,如同一道沉默的屏障。另有水门三座,南为“上水门”,引黑水河、密水河入城;东为“小水门”,下有密分河流过;西北为“下水门”,三河汇流而出。
自西历六百二十一年建城,至今西历一六二五年,千年时光流转,这座城池堪称雄浑坚固。
在天启五年的这一日,也是潘浒来到这个时代三月之后,他站在这座雄城之下,心中震撼之余,感想却复杂而难以言喻。城墙固然高大雄浑,但再坚固的壁垒,也无法为一个从内部开始腐朽、由诸多只顾私利的士绅阶层引领着走向衰败的王朝,挡住来自北方如鬣狗般凶残的侵略者,以及他们无尽的铁蹄与锋镝。
思绪被现实打断。潘浒一行人,连同租来的两辆马车,在“春生”门洞口被一队守城军兵拦了下来。理由是他们来历不明,形迹可疑,有海盗倭寇之嫌,需押送蓬莱县衙审查。
这些军兵歪戴头盔,战袄污浊,吆五喝六,若非身上那套标志性的红色鸳鸯战袄,其行径姿态与打家劫舍的土匪海寇并无二致。潘浒注意到,另有士绅家的车队入城,其家丁携有弓箭鸟铳,这些军兵却视若无睹,反而殷勤放行。这些人显然是看人下菜碟,专挑看似无根底的外来者敲诈勒索。
“下马,列队!”方老五沉声呼喝,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哗啦啦……”二十名警卫员动作整齐划一,几乎在同一瞬间翻身下马,按照平日严苛的训练,迅速在马车前方及两侧展开防御队形。他们统一头戴八瓣钢笠盔,身着青玄色曳撒式上衣和长裤,外罩同色系的半身布面甲,腰系牛皮制成的十二联装弹匣包和Y型背带,斜挎在身体右侧的木质枪盒,里面是毛瑟m1932式自动手枪。左侧则斜挎着水壶和帆布挎包,内装救护包、干粮等物。小腿紧扎布绑腿,脚蹬结实的翻毛牛皮大头靴。
家丁们目光锐利,手指虚搭在扳机护圈外,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将潘浒的马车紧紧护卫在中心。毛瑟m1932式自动手枪发射7.63x25毫米手枪弹,有效射程可达一百五十至二百米,采用二十发弹匣供弹,理论射速高达每分钟九百发。
潘浒心下冷然,若真动起手来,以当下大明地方卫所军的糜烂程度,他这支小小的卫队,恐怕真有能耐将这登州府城的城门楼子给打下来。
“杀人放火金腰带、占山为王等招安。”一句略带自嘲与狠厉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他甚至一瞬间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该把大部队都带来登州。加上两条蒸汽铁甲舰,短时间打下登州肯定不成问题。然后,他就坐等大明朝廷前来招安,反倒能更快地获得一块合法的地盘。
他掀开车帘,手持那支勃朗宁手枪,立于车辕之上,目光冰冷地怒视着前方那群色厉内荏的军兵。冲突,似乎一触即发。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后方一辆装饰朴雅的马车上,下来一位中年文士,他年约四旬,相貌堂堂,一脸正气。他步履从容地走到近前,不重地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一回事?”
城门军军官正待喝骂,一看清说话之人,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低头哈腰:“张老爷安好!”
他随后向这位张老爷解释,言辞间强调自身履职尽责,盘查刻意车马,对方却拒不配合,反而意图暴力抗法,俨然一副尽忠职守却受委屈的模样。
张老爷闻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对军官说道:“吾观这位先生及其随从,皆气度不凡,应是守法商贾,绝非歹人。莫要再为难他们了,放行吧。”
“这……”军官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他本是看准对方是外地口音,想趁机宰一刀肥羊,张老爷一句话就要放行,心中自然不舍。
张老爷脸色一沉:“怎么,莫非还要我去寻张观甫先生分说?”
“张观甫”三字一出,那军官险些当场跪倒,忙不迭地连声道:“不敢,不敢!小的万万不敢!”
他转身对手下军兵连踢带打地呵斥道:“都聋了吗?没听见张老爷的话?赶紧散开,让出道来!”
潘浒见状,收好枪,对着张瑶行了一个揖手礼:“多谢先生出手相助!在下潘浒,敢问先生台甫?”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张瑶拱手回礼,态度谦和。他打量着潘浒,好奇道:“潘小哥说的一口好官话。”
小哥?潘浒闻言微微一愣。自己年过而立,竟被一位几百年前的中年人称为“小哥”,这感觉着实有些奇异。若论实际年龄跨度,对方确比自己年长数百岁,这般称呼他倒也没什么不妥。
他从容答道:“在下潘浒,乃前宋遗民后裔,世代侨居大洋彼岸之阿美利肯。此次乃是初次贩运货品,返回故国出售。”
他再次搬出“阿美利肯”这个万能借口,在这个时代,无人能去验证真伪。
明朝官话以南京官话为基础,潘浒生长之地距南京不过二百余公里,离洪武皇帝故乡凤阳更是仅百余公里,其口音在张瑶这位山东士绅听来,已与官话十分接近,只是略带些淮西韵味。
潘浒适时面露感慨,补充道:“想想自阿美利肯归来,一路辗转万里,波涛险恶,随行伙伴泰半死于海上,可谓九死一生。踏上故国土地那一刻,真是百感交集。”
阿美利肯?张瑶心中思索,并未想起这是何处。不过他并非没有见识,登州城内亦有从广东濠镜北上的弗朗机人,潘浒一头短发,身着类似西洋风格的异域服饰,自称来自海外,倒也合情合理,故而并未深究。
城门处并非详谈之地,张瑶便主动邀请道:“潘先生既是初来乍到,人生地疏,不如随我一同进城,亦可免去许多不必要的烦扰。”
“那就叨扰先生了!”潘浒再次拱手称谢。他深知若想要在登州立足,必须借重于张瑶这样的本地士绅,毕竟不能事事都想着拔枪解决。
一行人随着张瑶进入城中。然而,城内的景象,却与城外那雄伟的城墙形成了尖锐的对比。映入潘浒眼帘的,并非预想中的繁华,而是一片灰蒙蒙的、透着衰败与腐朽的气息。
街道上行人不少,但大多衣衫褴褛,面色蜡黄,眼中缺乏神采,严重的营养不良写在了一张张菜色的脸上。房屋低矮破旧,街面也算不上整洁,一派民生凋敝的景象。
通过与张瑶的简短交谈,潘浒更深入地了解到此时大明一些荒诞的现实。如张瑶这般的士绅家族,在城中有商号,经营货殖,但几乎无需向朝廷缴纳商税。在张瑶及其同类人看来,这是理所应当之事——纳税乃是升斗小民与田间农户的本分,士绅享朝廷优免,乃是国朝体恤士人的恩典,若皇帝要向士绅征税,那便是与民争利,是昏聩之举。
更令潘浒感到荒谬的是海禁政策。朝廷明令禁海,片板不得下海,但如张瑶这般的沿海豪强士绅,私下的海贸生意却从未停止。禁海令实际上只禁住了普通百姓,却成了权贵们垄断利益的工具。可若皇帝因国库空虚而意图开海通商以增税源,则又会被他们抨击为“有违祖制”,同样是昏君行为。
享受着实质上的特权,逃避着本应承担的社会责任,却还能如此心安理得,甚至占据道德高地。潘浒深刻地意识到,这末世乱局,天灾或许只是诱因,人祸才是根源,就在于如张老爷这般占有大量土地、财富和知识资源的既得利益阶层,为了维护自身特权,不惜让整个国家为其陪葬。
就在一行人快要行至张瑶提及的一家客栈时,一名张家管事提着衣摆,神色仓皇地飞奔而来,跑到近前已是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利索:“老爷,不好了!庄子上传来消息,老太爷……他又犯病了!咳得厉害,还见了红!”
张瑶闻讯,身形猛地一个踉跄,脸色瞬间煞白,一把抓住管事的胳膊,急声问道:“请郎中了没有?快说!”
“已经去请了……”管事喘着粗气,仿佛下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
此时的张瑶,早已没了方才那份文人士绅的从容气度,富态的脸上尽是惊慌与恐惧,身体摇晃着,几乎要瘫软下去,连声催促:“快!备车!速速回庄!”
潘浒上前一步,关切地问道:“张先生,不知令尊所患是何病症?症状如何?”
张瑶心乱如麻,但也强自镇定,将父亲时常咳嗽、午后潮热、盗汗、消瘦,乃至此次痰中带血的症状简单描述了一番,最后痛苦道:“城中几位名医皆诊断说是……痨病!”
“痨病……”
潘浒心中一动,这不就是肺结核吗?在这个时代,几乎是不治之症。
他做沉吟状,谨慎地说道:“若确为痨病,依在下所知,海外或有奇药,并非绝症,应有治愈之望。”
他之所以敢如此说,底气在于“星河”。这为统爷星外超级智能系统,连穿越这事都能干好,治病救人这等事自然“洒洒水”。
他之所以主动提出可治痨病,绝非救死扶伤,而是想要通过“雪中送炭”,结交张瑶这位本地实力派人物,并赢得对方最大限度的信任。此乃“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之道。
张瑶此刻已是病急乱投医,潘浒话语中其他内容他都没听清,唯独“应有治愈之望”几字,如同暗夜中的一道曙光,让他瞬间抓住了救命稻草。他顿时喜出望外,也顾不得许多,对着潘浒便是深深一揖:“潘先生!若真能救治家父,便是救我张家满门!万望先生施展回春妙手,张瑶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潘浒连忙伸手扶住张瑶:“张先生不必行此大礼,折煞在下了。待我将随从人等在此处客栈安置妥当……”
“何须安置!”张瑶救父心切,立刻大包大揽,“潘先生,诸位壮士,皆请随我一同前往城外庄园!庄上空屋甚多,足以安置,也方便先生为家父诊治!”
见张瑶态度坚决,且此举确实更利于拉近关系,潘浒便不再推辞,点头应允:“既然如此,便依张先生安排。”
随后,潘浒便领着方老五、甘怡以及一众警卫,随着心急如焚的张瑶,再次调转方向,出了刚刚进入不久的登州城,朝着城外的张家庄园疾行而去。一个新的契机,已然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