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恐惧,并非源于刀剑临身,而是源于对眼前一切的无法理解。
郑鹰整个人已经完全麻了,眼神呆滞,嘴巴张得老大,人一动不动,就好像是突发神经中枢的高级部位大脑皮质功能丧失一般。
短促而密集的铳声如同死神的絮语,每一次响起,都意味着他麾下精心培养的跳帮手、重金网罗的亡命徒,像被割的麦子一样成片倒下。还有那不断腾起的小型爆炸,火光一闪,便是数人乃至十数人的哀嚎与腥风血雨。
“错了……全错了……”
魏国公的谋划?东南的棋局?在闻所未闻且蛮横无比的毁灭力量面前,都成了可笑而无谓的尘埃。
他最大的错误,却是愚蠢地将自家压箱底的精锐,与那些贪婪的倭寇捆绑在一起,投进了这个深不见底的绞肉机。若按兵不动,或者只让鸟羽田二那群倭人先去试探。可现在,一切都晚了,郑家的精锐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蒸发。
几乎在同一时间,距离郑鹰不远处的另一小簇人群中,鸟羽田二脸上的狰狞和贪婪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他带来的可不是寻常的海盗,那是他家族最后的本钱,数百名来自萨摩、长州,经历过战阵洗礼的浪人武士。每一个都是珍贵的战力,是他未来在海上攫取更大权力和财富的基石。可就在这里,在这座莫名其妙的滩头,他们甚至没能真正接近敌人的阵地,就在那令人窒息的弹雨和不时落下的、会爆炸的铁疙瘩下纷纷毙命。
他亲眼看着一个举着太刀,嚎叫着冲锋的忠心家臣,刚冲出几步,胸口就爆开一团血花扑倒在地。呼吸之间,身旁就有十几人伤亡。这根本不是战斗,这是单方面的屠杀,是炼狱!
“八嘎!”他低吼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既因为愤怒,更因为恐惧。
退?身后是大海,一退便是彻底的崩溃,被敌人像追猎兔子一样杀死在滩涂上。
进?前方是喷吐着火舌的死亡地带。
鸟羽田二猛地抽出腰间的肋差,在自己左臂上划了一刀,剧烈的疼痛稍微压制了内心的恐惧,让他重新找回了一丝赌徒的狠厉。他举起号角,用尽全身力气吹响,声音凄厉而绝望。这是决死冲锋的命令,是用人命去填,去赌一线渺茫生机。他押上了最后的老本,逼迫着残余的部下,向那片火网做最后的、徒劳的冲击。
滩头阵地上,压力骤增。
郑家跳帮手和倭寇浪人,在左右两翼同时发起了亡命般的决死冲击。绝境中的野兽最为可怕,他们无视伤亡,疯狂地向前涌来。兵力上的悬殊此刻体现出来,即便是八一杠和冲锋手枪组成的炽盛火力,也无法瞬间完全阻挡这拼死一搏的浪潮。不断有敌人冲破火力封锁线,嚎叫着扑向壕沟。
潘浒面色冷峻,手中的五六冲正好打空了一个弹匣。他动作流畅地卸下空弹匣,从战术背心上摸出一个新的,咔嚓一声装上,拉动枪机,随即举枪,一个精准的三发点射,将一名刚刚跳上壕沟边缘、挥舞着鱼叉的郑家悍卒打得倒飞出去,跌入黑暗。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慌乱,仿佛身边震耳欲聋的枪声和濒死者的嚎叫都不存在。这种临危不乱的镇定,感染着阵地上的每一位士兵。
他开口向方斌大喊:“老五,打红色信号弹,火力全开!”
“是,老爷!”刚刚打倒两名敌人的方斌,掏出信号枪,对准夜空就扣动了扳机。
“咻——”的一声尖啸,一枚红色的光点拖着尾焰,划破被硝烟和照明弹映得诡异的夜空。那光芒,如血,如炼狱之火,带着不祥的预兆,在空中短暂停留,也将下方那些正在冲锋的敌人脸上绝望与疯狂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一直沉默着,被精心布置在侧翼制高点的一挺麦德森和一挺马克沁,终于发出了它们沉闷而致命的咆哮。
“哒哒哒……” 稳定的长点射和短点射交织成死亡的乐章。两条炽热的火鞭,以肉眼可见的轨迹抽向汹涌而来的敌群。无论是身披皮甲、凶悍异常的郑家跳帮手,还是穿着具足、挥舞太刀的倭寇武士,在这超越时代的火力面前,都脆弱得如同草芥。人体被巨大的动能轻易撕裂、打断,残肢断臂混合着鲜血内脏四处飞溅。重机枪火力所及之处,瞬间清空一片,形成了一道死亡隔离带。战斗的悬念,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预备队——两个步枪排全部进入阵地,一时间,阵线前方枪火如同繁星般密集闪烁,各类枪械的射击声连成一片几乎无法分辨的单音,狂暴地席卷着阵地前方的一切。
“嗵!嗵!嗵!” 六零迫击炮开始了延伸射击。它们不再仅仅覆盖滩头前沿,而是按照预设的诸元,向敌阵纵深进行覆盖打击。节奏鲜明,一发照明弹升空,短暂照亮混乱不堪的敌群,紧接着便是两发高爆弹带着死亡的尖啸落下爆炸。
鸟羽田二刚刚凭借一股血气冲前了几步,一发照明弹就在他头顶不远处亮起,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致盲。还不等他恢复视力,“轰、轰”两声几乎不分先后的剧烈爆炸就在他侧后方的人群中响起。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碎石和血肉碎块扑面而来,将他掀翻在地。他趴在地上,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听到周围尽是哀嚎和同伴临死前的惨叫声。
“天照大神……您不再保佑您的子民了吗……” 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淹没了他。
当阵线前方的枪声渐渐稀疏,只剩下零星的补枪声和伤者垂死的呻吟时,潘浒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他这时才感觉到,自己贴身的衣物早已被冷汗浸透,夜风一吹,带来一阵冰凉的寒意。
他摸出烟盒,抽出一根手工卷制的烟卷,想要点上,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着。连续几次,才终于将烟点燃。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稍稍平复了激荡的心绪。他并非冰冷的战争机器,刚才指挥若定的背后,是同样承受着巨大压力和紧张的血肉之躯。
战斗似乎结束了,但一种莫名的躁动驱使着他。他想要确认,想要弄明白,这群如此执着、战术也颇有章法的敌人,究竟是谁派来的。
他深吸一口烟,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随即纵身跃出壕沟,随意拖过一具距离最近的尸体,掏出战术手电,打亮照着仔细一看。
标志性的、剃光了头顶中部头发的“月代头”,让他心头猛地一跳。赤色的具足(铠甲),虽然做工看起来有些粗糙,但形制是没错的;腰间挎着的,是典型的日本打刀;再往下——潘浒用刺刀挑开尸体的下裳,看到了那白色的兜裆布……
“窝草……这尼玛竟然是小鬼子!”
刹那间,一股远比刚才战斗时更猛烈、更原始的怒火,如同火山喷发般从潘浒心底最深处炸开!那是一种跨越了时空长河,深植于灵魂和血脉之中的生理性厌恶与国仇家恨。作为来自后世的中国人,有些记忆是刻在骨子里的,永世不忘。
“五十一年血海深仇,惟有一万万倭奴血方能洗净!” 一个极端而暴戾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闪过他的脑海。那是源自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民族带给他的同胞的深重灾难所凝聚的仇恨。这种仇恨,并不会因为时空转换而消弭,反而在此刻,在这明末的乱世,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在这里,没有现代社会的法律束缚,没有国际关系的道德桎梏。杀戮侵犯国土的倭寇,乃至将来马踏东瀛,夷平富士山、烈焰焚倭都,也都不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心理负担。
特么的,倭国小鬼子是人吗?
潘浒忽地一下站起身,大声道:“马勒戈壁的,是倭寇!一个都不能放过,统统杀光!”
“是,老爷!”白禧、蒋二河、方斌等纷纷大声应道。
少顷,五个步兵排以及重机枪班、六零炮班、无后座力炮班迅速完成了集结。
潘浒手一挥,大喊:“出击!”
旗手高举蓝底烫金日月旗,率先跃出阵地,总兵力二百多人的“大军”紧随其后,轰然跃出阵地,踏着铺满滩头的尸山血海,雄赳赳气昂昂地向着敌人溃逃的海滩方向,发起了无情的追击。
此刻的海滩,已是一片绝望的混乱。残存的郑家海盗和倭寇浪人,为了争夺那有限的、能够带他们逃离这片地狱的舢板和小船,早已将所谓的同盟、道义抛诸脑后。他们互相推搡、砍杀,人性在求生的本能面前荡然无存,将海滩变成了自相残杀的斗兽场。
潘家军的追击部队迅速展开战斗队形。重机枪被迅速架设在高处的沙丘上,迫击炮班快速测定诸元,而无后坐力炮班(装备古斯塔夫)则寻找着最具价值的目标。
“一发照明弹,两发高爆弹,放!”
“嗵!” 先是一发照明弹几乎同时升空,将整片海滩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那些在光明中惊恐万状、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的敌人。
紧接着,又是急促的“嗵嗵”两声,两发高爆榴弹拖着咻咻的尖啸落入海滩上的密集人群中。
“轰、轰……”爆炸声此起彼伏的响起,高爆榴弹在海滩上制造出一片片血肉横飞的风暴,残肢断臂被抛向空中,惨叫声被爆炸声瞬间淹没。
重机枪开始发言,火舌喷吐,子弹如同死神的镰刀,对着那些争抢救生船和舢板的人群进行扫射。木制的船只在弹雨下碎裂,人体被轻易穿透,海水被迅速染红。逃生之路,变成了死亡之路。
最后,二百五十名步枪兵在海滩边缘排成了单薄的两列横队,如同接受检阅。在军官的口令下,他们举枪、瞄准、射击,动作整齐划一,不疾不徐。
第一排打完五轮排枪,便是第二排——如此周而复始,排枪打得如泼水似的。弹幕如同冰雹般扫过海滩,高效地清除着一切还能站立的生命。这不再是战斗,而是训练有素的处决。
就在滩头的无情绞杀接近尾声时,海面上,郑鹰那艘巨大的福船终于开始调整姿态。尽管败局已定,但郑鹰似乎还想做最后的挣扎,或者至少为海滩上残余的部下(或许也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福船笨拙地转动船身,试图用艏楼的12磅炮和舷侧的弗朗机炮,对准正在海滩上进行“处决”的潘家军士兵。
“发现敌舰企图攻击!” 观察哨立刻报告。
“无后坐力炮班,目标,敌主力舰,穿甲弹,给我干掉它!” 潘浒冷声下令。
他扛着“古斯塔夫m2”无后坐力炮,锁定目标,嘴里大喊一声“吃爷爷一炮”,旋即便扣动扳机。
“嘭——”的一声闷响,炮口后方喷出大团火药燃气。84毫米破甲弹瞬间便飞离了炮口,炮弹初速达到了每秒三百三十多米,仅用不到1.5秒,3.2公斤重的炮弹击中了这条大福船的船艏楼下部位置,破甲深度能达到400毫米均质钢板的战斗部撕碎厚实的木质船板,一路过关斩将,最终达到船舯部舱室。
“轰!”
一声与之前爆炸截然不同的闷响从船体内部传来。破甲弹的金属射流轻易撕开了古老的木质甲板与船壳,在船舱内部剧烈爆炸。刹那间,火焰和冲击波从破口处喷涌而出,夹杂着木屑、碎片和人体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