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沪市，城中村。
出租屋里混杂着隔夜泡面的酸腐气，角落里那几箱卖不出去的样品，包装已经积了一层灰。
“林清风。”
苏小琳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们卡里就剩最后三万块了。”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起伏。
每个字都砸在林清风紧绷的背上。
他没回头，身体却僵住了。
他死死盯着面前摊开的一本泛黄笔记本，封面快烂掉了。
笔记本旁，电脑屏幕上红绿交错的K线图无声闪烁。
苏小琳没有再说话。
林清风能听到她站在门口沉重的呼吸声。
能想象到她穿着公司那套白衬衫和一步裙，挎着那个旧包，疲惫看着自己的背影。
那个背影，现在佝偻着，一动不动。
“小琳。”
林清风开口，喉咙干涩，声音全是毛刺。
“这次不一样。”
他自己都觉得，这句话空洞得可笑。
“我真的找到诀窍了，这次绝对能翻本！”
“诀窍？”
苏小琳重复了一遍，尾音里带着一声轻笑。
“你上次开工作室的时候，也说找到了互联网的风口。”
林清风的背脊更硬了。
“那次是意外，是合伙人……”
“别说合伙人的问题！”
苏小琳的声音陡然拔高，积压的情绪找到了宣泄口。
“林清风，你看着我！”
林清风胸口起伏，缓缓转过身。
苏小琳的眼圈红了，嘴唇在发抖。
“我们存了五年的钱，十五万，准备付首付的钱！”
“你说你有把握，你说这是风口，结果呢？”
“一个月！”
“就一个月！”
“赔得就剩渣了！”
“还刷爆了2万信用卡！”
“我……”
林清风想解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些数字，每一笔都刻在他的脑子里。
“你知不知道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苏小琳的眼泪开始往下掉。
“我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挤一个半小时的地铁去上班，被老板当孙子骂，中午吃十块钱的盒饭，连瓶水都舍不得买！”
“晚上加班到九点，再挤一个半小时的地铁回来，给你洗堆了一天的衣服和泡面桶！”
“我上个月的工资，三千八，交了一千五的房租，还一千信用卡，就剩下一千三百，我们俩要花一个月！”
“我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我身上这件衬衫，领子都洗黄了！你看到了吗？”
她扯着自己衬衫的领口，声音嘶哑。
“我真的……真的快撑不住了。”
那句“撑不住了”，说得极轻。
可林清风的心脏却被狠狠砸了一下。
他看着苏小琳那张憔悴到脱相的脸。
曾经的婴儿肥早就没了，只剩下尖尖的下巴和浓重的黑眼圈。
他一把抓起床上那本破旧的笔记本，踉跄着冲到她面前。
“小琳！你信我！最后一次！就这一次！”
他情绪激动，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眼球布满了血丝。
“你看这个！你看！”
他将笔记本粗暴地摊开在苏小琳眼前。
一股旧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
“这本《股市心经》是我从旧货市场，花了五百块钱淘来的！我研究了整整一个月！”
他指着上面用红黑两种颜色笔迹写满的密密麻麻的小字，还有那些鬼画符般的图谱，声音亢奋得变了调。
“我终于明白了！以前都错了！全都错了！”
“这上面写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狗屁技术分析，不是K线，不是mAcd！”
“是人心！是恐惧和贪婪！”
“是那些坐庄的人，他们最底层的操盘逻辑！是怎么收割我们这种韭菜的！”
“这三万块，只要给我五天，不，三天就够！！”
苏小琳看着眼前这个疯狂的男人，看着他那狂热又陌生的表情。
她没有看那本破本子，只是看着他的脸。
她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她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这个动作，让林清风浑身的热血冻结。
他看到苏小琳缓缓地，无力地摇了摇头。
“林清风。”
她的声音轻得是一声叹息。
“我累了。”
“我们……我们算了吧。”
“算了？”
这两个字，在他脑子里轰地炸开。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身上那股癫狂的劲头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恐慌。
他一把抓住苏小琳冰凉的手，掌心全是冷汗。
“小琳，别……别说这种话……”
他的语气一下子软了下来，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哀求。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好不好？”
“我不能没有你，真的不能没有你。”
苏小琳抽回自己的手，别过头去，不看他。
“机会？”
“我给了你多少次机会？”
“林清风，我今年二十六了，我跟你从大学就在一起，五年了。”
“我最好的五年，都给你了。”
“你创业，我拿出所有积蓄支持你。你失败，我陪着你住这种地方，我拿我每个月的工资养着你。”
“我从来没说过一句怨你的话，我只是希望你能重新站起来，去找份工作，我们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可你呢？”
“你每天就守着你这些不知道从哪淘来的破烂，研究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想着一夜暴富！”
“你清醒一点吧！那是不可能的！”
“可能的！”
林清风再次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
“这次是真的！我用我的人格担保！”
“你的人格？”
苏小琳惨笑一声。
“你的人格，在赔光我们首付钱的时候，就已经破产了。”
这句话，比任何一句责骂都更让林清风痛苦。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
他看着她的脸，试图点燃她心中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
“小琳，等我赚到钱……”
“又是等？我还要等你多久？”
“很快！这次真的很快！”
林清风急切地打断她，开始语无伦次地许诺。
“等我赚到钱，我们马上就去领证，我们就结婚。”
“我给你买个大大的房子，带落地窗的，装修成你最喜欢的那种美式风。”
“我们再也不用挤地铁，我给你买车，你想买什么牌子就买什么牌子。”
“再给你买一只你最想要的布偶猫，好不好？我们给它起名叫。”
“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赌。”
“赢了，我赢回我们的未来。”
“输了……输了我就去死！我从这里跳下去！”
苏小琳被他最后一句吼得浑身一颤。
她看着林清风那双通红的、满是哀求的脸。
她想起了高中时，那个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投进三分球后会第一时间在人群里找她的少年。
她爱上的，是那个少年。
她不想，让他彻底死掉。
沉默。
出租屋里死一般的沉默。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林清风能听见自己擂鼓的心跳，和苏小琳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终于。
他看到苏小琳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下，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也抽走了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
她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空洞。
“好。”
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林清风，这是最后一次。”
“我把这三万块给你。”
“赢够了首付款，我们就去民政局领证。”
她顿了顿，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落在了两人身后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
“输了……”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我们就散伙。”